画绣回来的时候，献宝一样向陆行鸯展示她从乔府收得的银票，陆行鸯接过点了一遍，莞尔。
“说来，顾公子怎么走的那样早，不留他吃饭嘛？”画绣很奇怪，解释道，“我回来的时候刚巧撞见他。”
陆行鸯没有说话，她经画绣提醒，想到小公子今日还没有吃饭，却在外面等了许久，忽然就心疼起来。
平城小地方有什么事情瞒都瞒不住，没过半日，乔家二夫人拖欠银两的事便传了出来，下午陆行鸯到铺子里时，伙计们正在议论。
“说到底，还是那位二夫人惹的祸呗！要是她早点将账结了，也不至于乔二公子脸面上挂不住啊！”
“嘿，要我说啊，这回他们乔家脸丢大了！”
“是啊是啊！这样看来，还是咱们主子厉害！我们以后啊就跟着主子，吃不了亏的！”
大家朗声笑起来，一片热闹。
陆行鸯一哂，画绣已经嚷嚷了，“都围在一起干什么？不干活了？没看到主子来了吗？一群大男人碎嘴得很！”
众人一惊，各自散开，面上仍带笑，“主子来啦！大家伙高兴嘛！”
陆行鸯缓着步子依次看完铺子里的米，朝大家伙招手，“趁着你们都在，我说几句。乔家虽说赖账，可是也提到了我们陆家米粮上检查不仔细的问题，以前的事我不与计较，但自今日起，必须要加强这方面的检查。”
“铺子里关于米的成色、粗细，还有碎石细沙的都要留意，存放时也要注意干燥，若是被我发现谁湿手碰米的，扣他一个月的工钱！”
陆掌柜面色虽平静，但是语气中严肃郑重的意味很明显，伙计们见她认了真，连忙应着。
待交代完毕，陆行鸯进了里间，那里伙计们不常走动，而且正好有一扇窗，阳光倾下，她坐在铺着绒毯的檀木椅子上，手肘抵着椅把手，撑住自己的头，闭目。
周围很静，铺子里有伙计们小声说话的声音，还有盛米时米粒碰撞的声音，细细碎碎，却不喧嚣。
画绣在一旁守着一小炉红枣银耳羹，继续绣她的荷包。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瞥了一眼陆掌柜，发觉后者已经睡着了。
她定定地瞧了好一会儿，小炉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她又去放了冰糖块子。
再过小一会儿，阳光不那么足了，小屋子里的温度渐渐降下去，画绣喊陆行鸯起来。
陆行鸯睁眼时尚自惺忪，昏昏沉沉地想：小公子还没有吃饭。
再过片刻，她缓过神来，想起自己已经单方面和他闹僵了。
事情那么小，本来可以不必这样，但是这么久以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承受不住，并且做不到那么淡然处之。
如此也好，陆行鸯浅浅叹口气，询问伙计后几日的天气如何，她要早些回去。
“啊！后几日大雪啊！平城这地方历年如此，主子你要是想走，还得等上几日。”
一位年纪稍小的答道，众人都附和。
陆行鸯低了眉，盘算着自己来平城的时日，她刚才胡乱地做着梦，在梦里自己阿爹生辰还没过。
醒来，一时想不起梦中场景，却在想到“怎么回避顾寻安要不回京”时，忽然想起，在京中的陆昭还未过生辰。
陆行鸯扶额苦笑，让伙计们先去用晚饭，画绣这时盛了一小碗银耳红枣羹，端给她。
羹一直用炉子热着，很烫，陆行鸯用碗来暖着手，也不急着喝，小丫头在一旁吃得欢天喜地，她在旁边看着笑。
转头，见小方凳上放着画绣还未绣完的荷包，依稀记得那不是小丫头为自己绣的颜色。
陆行鸯默不作声看了好一会儿，放弃了询问。
后几日，天气果真像那个小伙计所说，纷纷扬扬的大雪连日下，好像没有空隙一样。一切打算被这种自然之力阻碍，她也不加反抗，待在小院里，打开她房中的一扇小窗，捧着手炉只是看。
有时，也去厨房坐坐。院子里的仆人都是看她自小长大的，有两位老妇最年长，也很爱侃大山。
见了她，总习惯“囡囡”、“囡囡”的叫。她觉得她们很热闹，去厨房时便喜欢搬一张矮凳，坐在烧火的锅炉后，缩着身子听她们聊天。
周围那么暖和，她快要睡着。
老妇在不远处的案板前“咚咚”地剁着肉，用她已经沙哑的嗓音说着话。
“那个到我们平城的顾公子，可真是有本事！前几日他从乔府搜出了乔家二公子和别的官员联系的书信，顺藤摸瓜，竟然在乔家老宅那院子里的一口枯井中找到了被藏起来的银票！”
“嘿——我前几天去买菜，听到老葛说，这顾公子一开始拜访的就是乔老爷子呢！”另一老妇在剥蒜，扭头抽空回了句，“我当时还奇怪，想着乔家那位老爷子也不当官，值得人家京城来的跑过去问候嘛！”
“哎呦！前几日他不是还来过咱们这儿，吃了一顿晚饭嘛！我寻思着，囡囡肯定跟他有些交情——前几日她不是去乔家要账去了嘛！”
说到这儿，老妇压低了声音，“你不记得上一年，我们囡囡直接连那个二夫人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他们乔家府里的小厮轰出来了吗……乔家那群混账小毛头儿太可恨！”
她们转头悄悄撇眼去看陆行鸯，见她只是闭目睡着，面容在橙红火光的映照下很平静，便放了心继续嘀咕。
人老了耳朵便不怎么好，她们自以为悄声，其实陆行鸯听得分明——她没有睡着。
她想起老妇口中的那件难堪往事，心口微涩，彼时她刚接管陆家不久，也没有摸透帝王的心思，陆家一摊烂事让她焦头烂额，对看似蒸蒸日上的乔家便多了几分妥协。
陆行鸯在心中叹了口气，想到顾寻安，转瞬又释然了：顾寻安聪明伶俐，对于乔文敬受贿这件事的处理是很有分寸的。
估计他早在到乔家老宅拜访前就想到了对策，迂回解决，或许……根本没有乔文敬什么事，他去吃饭，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陆行鸯想到这儿，略略一笑，想到自己先前对陆昭的解释。瑞帝已有动手之心，难道顾寻安还能任由乔家继续在平城猴中称王？
自是不能，是她太当回事儿，身在局中，一时不能冷眼旁观，总觉得她会影响小公子的决策。
陆行鸯承认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太过冲动，可是却又觉得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本也该与她再无关系了。
她按耐下纠缠在一起以至心口都有些疼的思绪，睁开眼睛，从矮凳上缓缓站起，伸着懒腰——好像她刚才真的不小心睡了一觉。
两个老妇见她有了动静，连忙笑着招呼“囡囡醒啦？快来快来！”。
她便走进，听她们说今晚上炸肉圆吃，肉已剁好，和调好的酱料一拌，摆在一个大圆盆里，老妇拿着大铁勺伸进盆里挖一勺，另一只手曲起，留有一个圆形空隙，肉便经过她手，自那挤出，划入锅中的沸油里。她手脚麻利，很快便有一锅圆滚滚的肉圆在沸油中翻腾，她再拿过漏勺一个个捞出——她手边的另一个大盆里，已有小半的肉圆了。
新炸出的肉圆颜色金黄，很热，散着香气。
老妇招呼她来吃。
陆行鸯也不推辞，用筷子夹了一个，不急着吃，只用牙齿在最外侧轻轻咬了一个小口，任那地方散着热，在上方飘出幽幽白气。
满口溢香。
晚间平城总有鞭炮声，她的院子离铺子近，也在商市，有时在院中停留久了，总能听到一两句孩童的哭闹。
有一次，有一个小孩儿的哭声持久不歇，陆行鸯听得久了，左右也没事，寻声出去看。刚拐过一个墙角，哭声渐大，她看到那个放声痛哭的小孩子，原来是有人在旁边的。
是个青年男子，长的斯文，蹲下身子，一手圈住小孩子，另一只手拿了一串糖葫芦，在轻声细哄，说阿爹这不是来了吗，别哭别哭。
孩子愈发委屈，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也不恼，很耐心，一遍遍地重复哄着。
陆行鸯在不远处看着，忽然就想陆昭了。
她想：正月那时候应该让陆行规留下的，毕竟阿爹喜欢他，有他陪着，她心中的牵挂也能少一些。
但是，陆行规是越来越有当掌柜的模样了。西河铺子那边有急事要他亲自定夺，听到消息时，他也只是微皱了一下眉，然后对她说：
“阿鸯，怕是不能等到大伯的生辰了。”
她虽然遗憾，却也欣慰。毕竟他们这些商人，每日里疲于奔波，忙于生计。若是赶上闲时，办一场生辰自然欢喜；若是赶不上，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况且陆昭不知道陆行规原先来的目的是为了他的生辰，所以陆行规走了，他也不会失落。
惊喜这一东西，成了便皆大欢喜，不成，也无损失。
陆行鸯自那一次后，不再出门。每日里在自己小屋里看看铺子那边送来的账，或是看书，画绣总在一旁守着，也做她自己的事。
她有一两次，来了兴致，也挪到画绣的身边，看小丫头飞针走线。
画绣为她绣的荷包早就好了，陆行鸯随身带着，可是小丫头仍是绣。
这小丫头，明明知道自家主子对女红几乎一窍不通，看到她盯得久了，不知怎么就面红耳赤，只催促她干些别的事。
仿佛陆行鸯能看出什么名堂似的。
陆掌柜也不恼，并且自己对此也不以为耻，想着她也不靠女红闯荡四方，越发没了专研此道的精神。
大雪下到第六日，渐渐有停下的趋势，又细细碎碎下了两日半，终于收住，到了第九日，太阳出来，阳光也有了淡淡的温度。
听说顾寻安是第七日，雪一小下，他便走了。
顾公子急于回去处理与乔文敬相关的事宜，瑞帝要他办理的案件也越来越多，他不可能在这一事上耽搁太久。
他走之前，是派人送了一封书信到陆行鸯这里的。
上面开头简言说了乔文敬之事他已摆平，又说过几日他便回去了，不知陆行鸯何时启程，想要一聚。
“聚”这一字相较别字看来极为短小，最后一撇墨水浓厚，显然他写的时候停了须臾。
不知他想了什么，又似犹疑加上了一句。
“若出门不便，吾可来之。”
陆行鸯看了好久，想到顾寻安活泼欢快的性子，这一句精简的话也不知他在心中辗转了多久，她心中微悸，但最终，陆行鸯只让送信的小厮带话。
没有别的，只一句，“不必了，小公子忙便是。”
她分明知道，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忙的了。
这之后，果然顾寻安不再联系她。
彼时画绣看陆行鸯听到这个消息后沉默了许久，想了想，问她顾公子已经走了，那她们什么时候回京？
现在。陆行鸯眸色幽寂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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