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敌当前，此间关窍，王爷怎会不知？”
许忆寒还回了那玉佩，摇头道，“三荆同株，兄弟阋墙，外御其务。哥哥武功高于王爷，我若是他，就先好好辅佐你，把这次百年平稳过去。只要江山仍旧姓季，上头坐的皇帝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自会抽个时机，控制了你，自己当两天皇帝玩玩。”
说到此处，许忆寒偷偷看了季思誉一眼，见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随即补充道：“季王爷一把年纪，白胡子都长出来了，对哥哥当然构不成威胁。就算他真的侥幸做了皇帝，之后打算把皇位传给谁？季思衍散漫，季思清蛮横，想来想去，还是自己侄儿聪明果断，最为合适。这么看来，忙活半天，全是白白浪费力气，我要是王爷，绝不做这亏本生意，有陛下叫我一声皇叔，我就心满意足啦。”
“师妹的安排，皇叔肯听就好了。”季思誉笑了笑，眉目间骤然笼上一层阴影，“我与他之间的事，说来话长。朕十四岁回京，皇叔那时也才三十一二，而立之年，前程锦绣。朕当时少不经事，惹下不少乱子，他是辅政大臣，更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只要随便找个由头，便可任意处置朕，可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总不会是……顾念叔侄亲情？”
“开始不知。”季思誉一甩衣袖，站起身来，道：“后来则必然不是。百年之局难破，天下再不许第二个季峪风的出现，季氏命运不可知。拖延了几年，眼看变数越来越近，皇叔约莫是换了算盘，想要做好两手准备。”
不过片刻，季思誉的目光已然变得狠厉。他冷冷道：“这几个月来，朕查阅了清辞阁里的所有资料典籍。季氏之前，记载详细的有陈、司两姓，皆是为政百年。陈氏最后一任皇帝陈子安，姓司的是司秦若。武林规矩讲究公平二字，但只要涉及皇位，从来便轮不到公平。”
“朕太|祖父的那一战赢得光彩，对方五人二死三伤，武林众人，包括长老，均有见证。之后的抚恤慰问也无一不足。那死在樨京的两人，甚至传成了世间的英雄。可这胜负如若调换位置，境况便会大不相同。”
“旧皇不死，新皇无以立威。陈子安自愿认输，却被挑断手足经脉，三日后自绝而亡。那司秦若……可是想尽了法子，最终也不免苦战三日，终得落败。新皇年过四十，娶了他十七岁的女儿。司秦若身受酷刑，却得活命，一生为人囚徒。季氏之前的蔡氏，记载不多，想必是顾念先祖名誉。”
“你武艺高强，又从未懈怠，一定不会有事。”许忆寒道。
“敬草莽，哀王孙，千百年来便是如此。”年轻的皇帝讲完了自己心下担忧，看着心事重重的小师妹，忽地轻松许多。他微微一笑，道，“跑远了，我还没给你讲完我那皇叔的如意打算。”
谈话间，天色已趋黑夜，许忆寒所住的笼烟阁内，侍女桑叶刚刚点上了灯。忽然的光亮惊动了栖息树梢的鸦群，黑色大鸟乱叫着从天上飞过。
“时间不早了，你今日不妨与我一起用膳？”许忆寒道。
季思誉迟疑片刻，也没有拒绝。
桑叶是十年前季思誉回京途中救下的女孩。当时沂州大旱，五谷不生，百姓奔走邻省。桑叶父母染疾身亡，和姐姐桑葚流落路边，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季思誉见此情形，将随身携带的所有粮食财物全都留给了姐妹二人，还杀了同行的三匹马，与街头众人分而食之。桑家姐妹感激，随季思誉入京，此后便留在身边服侍。
继位后，季思誉不忘途中所见，与朝中大臣商议许久，历经坎坷，终改换河道，引水挖渠，沂州干涸之地终得甘泉滋润。
“小姐！桑叶今日——”推门声响，惊动了正在案几旁摆弄翡翠龙眼的桑叶，少女抬起头，一眼望见了跟着进来的季思誉，话说了半句就猛然中断，双颊升腾起一片绯红。
“陛——陛下今日也在此用膳？”桑叶性格单纯，又恰逢情窦初开，一举一动间，少女怀春，心思人尽可知。
季思誉朝她微一点头，桑叶躬身行了个礼，飞快地逃出门去。
桑叶是个顶好的厨娘。除了从小和姐姐混在御厨房里的耳濡目染之效，自己也心灵手巧，品味细腻，做出的菜肴来自有一番风格，尝过的人无不夸赞。此刻摆在桌上的，除了那一小碟绿中带着晶莹粉红的翡翠龙眼，还有裹着时蔬的豆皮卷，蜜渍山药球和鸡蓉羹，道道清淡雅致。
“桑叶的手艺，就算有一天离开宫中，朕也不用担心了。”季思誉夹起一个豆皮卷，淡淡道。
许忆寒道：“秋气主悲，哥哥平日一个人呆太久了，动不动就操心来操心去的。”
“操心完今日，明日便不想了。”季思誉笑了笑，道，“今日师妹陪我操心，我不如多想一会。”
“皇叔不愿迎战，”季思誉道，“拖的时日一长，便不再与朕争夺皇帝的位置。这些年来，他对朕也算恭敬。但他抓着大权不放，一直明里暗里给朕使绊子，朝堂之上甚至当众顶撞，让朕难堪，像是要刻意营造出一种朕与他不和的境况。虚虚实实，旁人只道皇叔与朕不是一心，朕固执己见，昏庸无道，死则死矣。皇叔始终是有心无力。”
“王爷这样做是为何？未免太累了些。”
“这些年，他与各地武林人士结交，输送了不少钱财，像是——像是早给自己买好了退路。百年一到，把朕送上比武台的那一刻，他就会打开城门，迎接旁人。又或者是，他早就暗中扶持了武林精英，定下契约，决意借他人之力让朕落败，之后不管这江山跟了谁的姓，朝堂始终是他季泽之的。未来之路千条百条，不管走哪一条，他想保住自己现在的位置，凭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有手段，他也确实做的到。”
“如若你赢了呢？”
“那便是师妹心中所想了。”季思誉笑道，“皇叔小心维持着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不至于撕破脸皮。我赢了，他继续当他的摄政王，或者想方设法，自己做那皇帝。不过——他会希望我赢么？我若赢了，怎生容得下他？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比起自己的亲侄儿，他好像更信任别人。”
“更何况——”季思誉欲言又止。他心里清楚，靖王想叫他输。
许忆寒听到此处，鲜美的鸡蓉汤顿时也食之无味了。她呆了片刻，忽道：“哥哥的设想不给自己留一点优势，景况自然不好。既然你早知道王爷的阴谋计划，何不防患未然，先下手为强？你是君，他是臣，陛下——”
“我原先也这样想。”季思誉放下筷子，道，“但他掌握大权，朝堂之上，从我者少，从他者多。上次泗梁贪污一案，我费劲心力，结果只抽到皇叔大网中的一条微不足道的细线。据朕各地的探子来报，像张笃行那样，表面治理的繁荣兴盛，实则地方账目年年亏空的例子还有不少。皇叔聪明，朕从百姓的口袋里掏三十分一，皇叔从朕口袋里再掏一半出来。这些钱财也从不用于王府的吃穿用度，而是送给各地的名门望族，皇叔身居要位，与各地家族门派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朕着实是当了几年糊涂皇帝，才给了皇叔机会，让他钻了这么大空子。现在倒落得个投鼠忌器的局面。”
许忆寒闭上眼睛，心中思绪纷纷扰扰。对于靖王，明路无计可施，那暗路呢？
她正欲开口，当即心中一动。陛下何曾没有想过？平日里，王爷必然护卫周全，机会不多。当日他孤身潜入季府，就是想与自己里应外合，挟制那人。谁想到——许忆寒忍住心中一声叹息，当日若是事成，不知今日能清爽多少。
“天色已深，这里听不见更声，想必亥时已经到了。”见两人不再交谈，季思誉起身，整理了下衣袍，正欲出门，道：“你晚上早些休息，明日我戌时便过来。”
“陛下可想再试一次？”许忆寒忽然起身，脱口而出道。
再试一次，杀了那人，以绝后患。她目光坚定，微微烛火在她眼中摇曳，像是闪烁着层层星影。季思誉脚步一顿，转头看她。
“好。”沉默片刻，季思誉笑了。他打开房门，一只脚踏出之际，忽又说道，“不过孟冬将至，行事多有不便。这几个月里，师妹先好好练功。明年开春——便是他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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