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的鬼兰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身体软软地靠着墙，一道暗红色的鲜血从头顶汩汩地流到他的脸上，混合着一滴滴汗液，又缓缓地流到了嘴里。
真是一股又咸又腥的恶心味道。
他扶着旁边的柜子想要站起来，但浑身各处传来的疼痛感却使得这个过程异常的缓慢和艰难。
好不容易站起来之后，轻轻迈开一步，却没曾想踩到几颗没有收拾干净的瓷器碎渣，脚底又是一阵刺痛袭来。
他眉间轻蹙了一下，强忍着痛走到床边，拿出枕头下两块白布。
一块简单地包扎好脚，一块折叠起来按压在流血的头部。等血止得差不多的时候，再穿上鞋慢慢走到梳妆台前，轻轻地坐了下来。
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铜镜中的自己。
散乱的长发，惨白的脸，干裂的唇角，还有满面未清理干净的血迹。
哪怕此刻房内的红烛已快燃尽，光线比方才更加昏暗，也隐藏不住他那一副落魄不堪的样子。
他无声地，有条不紊地将梳子，沾水的棉布以及妆奁一一摆放在台上。
一缕清冷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鬼兰那柔弱而孤独的背影上。
他一边梳洗打扮，一边缓缓吟诵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红烛燃尽，房内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只有那一缕月光，还在固执地照亮着这间宽大而空旷的屋子。
不知不觉，歌谣诵完，梳妆也完毕了。
鬼兰站起身，往窗边走去。
窗边是一个高高的红木花几，上面摆放着一件大大的玫瑰紫釉花盆。
花盆里是一层厚厚的泥土，土中央有一根无枝无叶的柏树干。
树干上缠绕着一条条绿丝带一般植物的根，根上绽放着一朵又一朵苍白而形状奇特的花朵。
月光下，一阵风吹过，那些花朵便随风轻轻摇摆着，仿佛一只只漂浮在半空中的鬼魅幽灵。
这便是兰花中的异类——鬼兰。
兰花大都清新优雅，而鬼兰却处处诡谲怪诞，与众不同。
花如其名，带着一种神秘的，妖娆的，致命的吸引力。
媚世鬼兰，名取于此花，也确实与此花毫无二致。
鬼兰微微俯身将脸靠近那些花朵，轻轻嗅了嗅。
然后闭上眼，长长舒出一口气。
一行清泪从他眼角缓缓淌下，滴落在其中一朵那苍白的薄薄花瓣上。
之前头破血流都哭不出来的鬼兰，现在却真的流泪了。
随着这滴眼泪的落下，鬼兰决绝地立起身来，再次理了理已经整洁如新的长发，掸了掸素白单衣上的灰尘，向房门口从容地迈去。
房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地面上铺着一层细细软软的红毯。
红毯上飘落着一片片淡粉色的玫瑰花瓣，一旁的走廊边上是一段段镂空雕花的围栏。
每隔几段围栏间就有一根圆圆的红木柱子，柱与柱之间的梁上挂着一盏盏红灯笼，照得这条走廊十分的亮堂。
鬼兰一步步轻踏在走廊上，地上的花瓣随着他下摆的微风温柔地扬起。
他的头顶掠过一抹抹灯笼的红色光影，把那精致绝美的脸部轮廓映得格外清晰。
走着走着，只见不远处一名红衣男子倚靠在走廊边的柱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鬼兰。
男子乌黑的长发上随意地系着一条红色发带，头上还别着一朵凝着水珠新鲜的月季花。
那红红的花朵在灯笼的照耀下，显得十分的娇艳欲滴，楚楚动人。
他一侧的衣襟稍稍滑落，露出寸寸雪白的肩角。
手里还轻轻地捏着一把绣花团扇，悠然自得地扇动着。
男子头上的红色发带随着这一阵阵扇子风，柔柔地舒展飘动起来，仿佛一条摇动在夜色里的，妩媚又多姿的狐狸尾巴。
“哟，这不是阿兰师兄嘛。怎的平日里那么忙，今日有空出来走走？哦，对了，太尉大人走之前告诉我，下次去我那里坐坐。”
男子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隐藏着点点说不清的深意。
他手里的团扇微微掩面，莞尔一笑，嫣然无方。
“银带子事务繁忙太辛苦，我这一做红带子的理应分担一点才是。要是把咱们万馥阁头号招牌给累坏了，这等罪责我斗雪红可真担待不起啊。”
男子继续打趣地说着，眼底的玩味更甚了几分。
“都是一座楼的花儿们，谈什么罪责呢？斗雪师弟有心为我阿兰如此慷慨相助，阿兰理应牢牢铭记于心，日后定会加倍偿还。”
鬼兰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得意洋洋的斗雪红，淡淡地，冷冷地，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滴水之恩，定涌泉相报。”
“想不到太尉大人尝过了上等白桃的滋味，还是想换普通红桃试试。这白桃外表虽长得光洁漂亮，口感却实在干涩生硬，一不小心就会硌了牙。确实不如那红桃水嫩多汁，香甜解渴啊！”
鬼兰话音还未落，斗雪红便立即又展开了一番攻势。
鬼兰微微一笑，向前走了几步，身子慢慢倾斜，将头一点一点靠近斗雪红的耳朵，轻声细语道：
“那吃红桃的嘴吃得再开心，也是先尝过白桃的嘴。白桃的涩留在嘴里，红桃再甜，怕也甜得不够纯粹吧。那掺了涩的甜，还算是甜么？”
说完这话，鬼兰抬手轻轻托起斗雪红后脑勺那一条红色的发带，一边抚摸着一边继续说道：
“瞧瞧这一抹红，红得可真是鲜艳啊！可它再艳，也不过只是一条红带子而已。”
语毕，那条发带从他手指间滑落。
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斗雪红，从袖口里抽出一条极其精美飘逸的银色发带，慢条斯理地系在了自己的头发上面。
然后双手撩起头发轻轻一扬，泰然自若地走开了。
背影里，他发丝上那一缕如月色般清冷的银色光芒不断地闪烁着，在一大片红色灯笼温暖柔和的烛光中，显得格外的醒目刺眼。
“媚世鬼兰！”斗雪红气的面色发紫，双手狠狠攥紧，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一双寒气逼人的双眼，死死地盯住鬼兰背影里那渐渐远去的银色光芒，久久不曾移开。
他猛地拽下头上的红色发带，任它飘落在地，随风而去。
他始终无法摆脱这一抹红色。
他恨。
恨这发带的颜色，与他的品级高低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
万馥阁一共一百二十一名花郎，其中三品有七十名，束粉色发带；二品有四十名，束蓝色发带；一品有十名，束红色发带。
而上一品有且只有一名，也是全阁品级最高的花郎，束与众不同的银色发带。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属于柳公公的金色发带。
可见这银色发带，是多么独一无二，举足轻重的存在。
当然，也是花郎们人人觊觎与谋夺的存在。
束着这银色发带的鬼兰，从阁楼最高层一路走到了最低层房间的后门处。
门外是一座弯弯的石拱桥，桥下是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河。
河面上波光粼粼，漂浮着一片片嫣红艳丽的玫瑰花瓣。
这条河因为靠近万馥阁，河面不但一年四季都漂浮着玫瑰花瓣，河水还总是散发着一阵阵混合着淡淡脂粉气的玫瑰花香。
清风吹过，那沁人心脾的芳香便飞散开来，香了一整条长长的花街。
居住在这花街上的人们，男女老少，各行各业，不管是花郎花娘，商家老板们，还是佣工伙计，船夫水手们，都特别喜爱这条美美的花河。
随着石桥走过这条花河，对面是一座青砖碧瓦，古朴幽静的宅院。
院门口长着一棵亭亭玉立的绿萼梅树，树枝头绽放着一朵朵洁白似雪的梅花。
这便是万馥阁的后堂——扶翠苑。
万馥阁分前厅后堂，前厅歌舞升平，热闹非凡，是花郎们设宴接客，日常起居的地方。
而后堂则清雅别致，十分安静，主要是在前厅干活的乐师，厨人和侍者杂役们的住所。
走过花河的鬼兰，轻轻推开扶翠苑的大门迈了进去，慢慢踱步到内院。
他看见左边一间房里正亮着点点微光，便朝着那光线的方向走去。
“桂姨，是阿兰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房门，柔柔地对着房里面说道。
“阿兰来啦？快进来坐吧。”
一阵温柔慈爱的声音响起，开门的是一名五十出头的中年妇人。
她头发略微花白，脸上也有了些浅浅的皱纹，但她依旧把自己收拾得十分整洁得体。
一头长发整齐地绾髻于脑后，髻上别着一根做工精细的珠翠桂花簪。
发面上一层薄薄的桂花头油，泛着微微光泽，鬓角干干净净没有一根多余的发丝。
耳上一对小巧别致的珍珠耳坠，耳坠下是一身上好缎子料的松花绿上衣，栗色下裙，衣裙上绣着点点桂花暗纹。
这名妇人便是扶翠苑管事，桂姨。
桂姨把鬼兰带进门坐下后，转身给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暖身汤。
然后，把地上一个烧着的暖炉往鬼兰身边移了移，又回到一张放满草药的桌子前，继续用研钵磨着些什么。
“桂姨的暖身汤还是那么好喝。”
鬼兰舒出一口气，呆呆地凝视着瓷碗里剩下的一点红棕色汤液。
一碗热乎乎的暖身汤下肚，寒气尽散，连紧绷的神经也好像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你这孩子要多添点衣服才行啊！这才刚立春，冬寒还未完全过去，这样会冻着的。”
桂姨一边忙活着，一边语重心长地对鬼兰说着。
“喜欢喝就多喝一点。你自小体质寒凉，多喝点是更有益处的。”
“衣裳薄一分，凉便多透进来一分，我身上的疼痛也就轻一分。”
鬼兰轻轻放下瓷碗，别过头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桂姨听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手上研磨的动作从快到慢，缓缓停了下来。
听到桂姨研磨的声音渐渐停住，鬼兰便慢慢褪下自己上半身的单衣。
随着单衣的褪去，那白皙的肌肤上，不但有着一块块乌紫色的瘀青，还遍布着无数形态各异，新旧重叠的伤疤。
几道新鲜的伤痕赫然显现在鬼兰千疮百孔的背部，一点一滴，还在渗着血。
血肉翻飞，惨不忍睹。
桂姨红着眼眶，摇了摇头，嘴里不住地叹着气。
她用一块沾湿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洗着鬼兰的头部和后背，然后把先前研磨好的草药膏一点点地慢慢抹在那些伤口上。
而鬼兰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连眉头都没曾皱一下。
他只是低头凝视着地上的水盆，那块沾满血迹的棉布放在里面，晕染开一大片艳丽的殷红色。
“哎，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桂姨上完药，又拿了一件干净的单衣给鬼兰穿上，心疼地继续说道：
“公公几日之后便又会下来扶翠苑，等到那时，桂姨会再去替阿兰求一求。公公深明大义，定会恩准你歇上一歇的。以你现在的身子，实在不便再继续接客了。”
“阿兰当然明白，桂姨是真心待阿兰好。可阿兰身为万馥阁的银带子，理应担起银带子的责任。若阿兰休养歇息，坏了各位大人们的好事，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如果各位大人们因此而迁怒于爹爹，阿兰又怎能受得起这罪责。爹爹虽非阿兰生父，但这十几年养育之恩阿兰一直谨记于心从未忘记。即便是养子，阿兰也自当竭力尽孝，为爹爹排忧解难。”
鬼兰整理了一下袖口，缓缓站了起来。
他依然转头望着窗外，语气淡淡的，柔柔的，不带有一丝波澜。
“城里最好的师傅修的，三日便修好送来了。”
桂姨从一旁取来一把用绸布包好的古琴，郑重地交于鬼兰手上，声音已有些哽咽，
鬼兰捧着琴向门外慢慢走去，不觉身后的桂姨已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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