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一个月的准高三暑假，转瞬即逝。
平州一中，开学日，班主任韩笑在班会上给学生们做高考总动员。
高二每个月都有不同的摸底考，他的班级考试总体成绩还算稳定。韩笑却并不高兴，开学第一天，他班里有五个学生清空桌子走人了。按他们的话说，自己反正也考不上大学，不如趁早打工赚钱。终于挨完高二，混到会考及格，人生有一张高中毕业证就行。
去找学生家长，家长怼一句“我们已经支持九年义务教育，为国家四化建设做了贡献”，反过来劝韩笑，说孩子大了，也不能摁着他们脑子硬学。明年都十八岁成年了，做家长的不打算再强迫孩子。
韩笑苦口婆心，说急了，家长们脸一沉，你们老师的工作难道不是上课教学吗？那就站在讲台上，别来我家耽误我们孩子挣钱。人生不管读多少书，总归要走到赚钱这条路上。你们老师是不是嫉妒我家孩子赚的钱多啊？气得老韩飙血压。
韩笑媳妇劝他，人各有志，你永远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八月底，教室外还能听到蝉鸣。
韩笑环顾全场，“我们为什么要高考？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除了高考，社会上还有哪种机会，让所有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从古至今，刻苦读书逆天改命的例子数不胜数。”
“现在的高考不再像古时的科举考试为了功名，也不再是八十年代追捧的铁饭碗，它不仅仅是通往大学的门票，你会发现更广阔的世界。而那时，你会拥有选择的权利，而不是被迫谋生。”
“高考不是独木桥，不是我们要达到的重点，而是人生奋斗的起点。同学们，为了那些自己从未见过的风景，你们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上。”
明蔚听得心潮澎湃，握紧拳头。面对高考，她确实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在辛苦的时刻，想放弃的时刻，支撑着她，给她力量。
“读书很苦，但不读书的人生更苦。”韩笑语重心长，“人生很长，我们一辈子都在成长，但有了方向，不会让你迷茫。因为我们把读过的书，变成了路。”
中午在饭堂吃饭，明蔚迫不及待给齐泓光和李江河转述老韩的话。
“老韩说的我都懂，听的时候热血沸腾，仔细再想想，我又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了？”
“其实不必想的太复杂，只专心看成绩就好。在我们这个阶段，能力最明显体现在成绩上，”不比中考的特招，李江河也感受到高考的压力，“我阿爷说，我能考上大学就阿弥陀佛了。”
“武术特长不是有加分政策吗？”
李江河摇摇头，一来他这两年没得什么奖，二来平州一中也没有相应的武术培训。加分名额有限，非专业武术运动员的培训名额自然也有限。自然优先安排成绩好的学生和重点关系户，普通学生武艺再高强也难入围。
“反正我将来的目标也不是考体校。”李江河要靠自己的实力去闯独木桥。
喊完口号，李江河无精打采地扒拉着饭盒里的菜，“厨师一个暑假没做菜，功力退步，连番茄也炒得半生熟。”
明蔚低头闻了闻自己面前的盘子，“炒青菜时没洗锅，还有辣味。”
“嘿，你这刺猬比狗鼻子还灵。”
明蔚朝他龇牙，“汪！咬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齐泓光晾在一边。自从发现自己的心思后，她明明想好跟以前一样大大方方相处就行，结果一看到本尊，她的目光就不知该如何安放，只得集中火力攻击李江河。
“夫子，你有空的时候，再给我们安排一次”李江河想了想，“叫高考大作战如何？”
“没问题，我会给你和小刺猬定制一个周详的复习计划。”
听见“小刺猬”三个字，明蔚心尖一抖。从出生听到现在，没觉得从齐泓光口里叫出来竟然如此动听。
“那在复习计划出来前，我今天下午放学能不能去打一场篮球？”李江河早就手痒痒了。
“不影响，也不冲突，不受伤就行。”
得了齐泓光保证，李江河一下课就跟男生们去了篮球场。
明蔚见齐泓光没去，“你不打球吗？”
“要去帮心妹出黑板报。”
明蔚喜欢创作，但耐心不够，最怕各种黑板报和手抄报的任务，跟如来佛的五指山似的，硬生生压在她身上——要规规矩矩写很多目测一样大的方块字，最好写成报纸印刷那样。
小学时每年劳动节和国庆节都要完成一份手抄报，明蔚一想起来右手就条件反射般发酸。
“诶？心妹怎么也不喜欢做黑板报？”齐心可是大院里的学习宣传标兵。
“下周小学要开学了，她负责学校公开宣传栏的宣传任务。”到时学生、家长、学校领导们来来往往的必经之路。
原来不是作业，而是光荣的任务。明蔚抿了抿唇，她格局小了。
齐泓光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明蔚如往常一般叽叽喳喳要跟着去。
“小刺猬。”
“哈？”明蔚不自觉稍息立正站好。
“要一起去吗？我们已经起好了草稿，半小时能做完。”兄妹俩对待黑板报格外认真，前一晚已经提前把构图勾勒出来。
“我不去了，我还有事。”
明蔚仰起头，用笑脸证明自己确实很忙，随即挥挥手，转身跑了。
她没仔细数，到底是第几次当着齐泓光的面溜之大吉了。
明蔚没敷衍，她真有事要做，和金素珍来到经常光顾的外贸服装店。
上次秦奋回来，给她们每人都带了许多时髦的新衣服，她穿到明年都穿不完。
老板娘见熟客登门，笑吟吟地给母女俩展示还未来得及挂版的新货，“有姑娘的尺码。”
金素珍带明蔚来买新的内衣，之前穿的胸衣她觉得勒得慌，金主任一看，女儿的小兔子又长大了，该换成罩杯更包容的文胸。
外贸店里存货琳琅满目，商场反而还没有这么多面料和款式的胸罩卖，最常见的是那种白色棉布款，无法好好撑起胸。要么就是比背心款短一点，从侧面扣的内衣，下围几乎没有弹性。
“金姐，这是最新款，紧贴体型，又无束缚感，舒展自如。”
金素珍点点头，女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衣服犹如人体第二层肌肤，穿在里面的更要舒服。
“对了，还有小女孩穿的全棉款吗？”
金素珍也给齐心买了两件。
明蔚面对黑色和白色有些犹豫，金主任屈指弹她脑门，“不许犹豫不决。”
在金素珍看来，感情上不果断这是明蔚性格上的弱势，哪怕是两件黑白色的衣服，她也不想伤害其中一方。
回到家，明蔚一打开袋子，惊喜道，“妈，你把两件都买回来啦！”
“既然知道自己犹豫，就锻炼自己拥有买下两件的能力。”金素珍又给女儿上了一课。
齐心很喜欢她的新内衣，揽着金素珍的手臂，毛茸茸的脑袋蹭了又蹭，“谢谢珍姨姨。”
吴迪玉在一旁自我反省，小卖部的事情太忙，家里又有两个男孩子，不知不觉，她把小女儿也当成男孩养了。齐心正是女孩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她这个亲妈也太不细心了。
金素珍揉了揉齐心脑袋，“珍姨明天给你们做卤猪蹄，听说我们心妹包揽了学校这次开学的黑板报，那工作累人，到时候给你以形补形。”
“以形补形”此话一出，明蔚和齐泓光皆是动作一顿，很快各自眼神分别飘向了天花板和窗外。
“是大哥跟我一起画的！”齐心骄傲地扬起下巴，“大哥个子高，都不用踩凳子，直接能画到黑板最上面。”
齐勋章离开的第五年，她对爸爸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以前她可以整个人躲进爸爸的影子里，现在幸好有大哥，大哥保护她爱护她。
金素珍交代明爱国，“明早辛苦老明同志早点起床，买五个猪蹄回来。”
金主任是厨艺高手，老明偶尔做她副手，熟练地问，“买前脚还是后脚？”
猪前脚肉质更紧实，瘦肉多，还有猪蹄筋，做熟后大口啃吃最过瘾。而后脚肉肥实软嫩，更适合煲汤。
金素珍拿自己的手比了一下，“做卤的，买前脚。”
明爱国哈哈笑，“好的。”
“你笑什么？”
“你再比划比划，我怕忘记猪脚长什么模样。”男人朝妻子挤眼睛。
“明爱国！”金素珍笑着用手拍他。
“刺猬妹，快看，你妈拿她的猪蹄打我。”
“你的才是猪蹄呢！”
明蔚早已熟悉父母的相处模式，这时候也跟明爱国一起，“哇，猪蹄神功！”
长寿听到猪蹄二字，抬头，眨了眨绿豆般的小眼睛，心情愉悦。明爱国每次去市场，它就有新鲜猪肝打牙祭了。
高三生活甫一开始，没明蔚想象中那般地狱级别辛苦。
许是高一高二两年，大家都在不断考试中习惯了紧凑的学习频率。平州一中的教学进度很快，高一时完成了所有高中课程，高二文理科分班，开始针对性复习。
再厉害的学校，也不得不完成上级交代下来的任务。为了向各级领导们展示学生们“丰富多彩”的课余生活，证明“素质教育”非“应试教育”，连高三的大熊猫们都安排了一场全校辩论赛。
美其名曰：既不用像体育比赛那样有受伤风险，还能锻炼学生逻辑思维。
刚听到学校任务的韩笑不含笑了，复习进度已经够紧张，还演什么戏给领导们看呢！
等向学生们分配任务时，老韩又不得不安抚起怨声载道的孩子们，“辩论赛不搞初赛复赛，在国庆前就能结束，有的放矢嘛。”
“呜——”学生们不买账。
老韩指着身后黑板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别这样嘛，大家活泼一点哈。”
“呜——”学生们继续起哄。
“好啦好啦，你们表现好的话，请全班吃冰糖葫芦。”
“耶——”全体娃娃们鼓掌。
文理分班后，高三共12个班，每班出4个代表，届时比赛抽签对决。
齐泓光完全没想过参加什么辩论赛，他听力有限，如果需要做幕后智囊团写写后援稿倒是没问题，他的知识储备足够，可以给辩手们模拟对方的论点。
当班主任推荐他参加时，他罕见地犹豫了一下。他不怕辩手们针锋相对，在场上万一听错或听漏别人的话就不好了。
“辩论又不是吵架，谁声音大就谁赢。不然明刺猬肯定拔得头筹。”
明蔚听完，跳起来拍李江河。
李江河笑嘻嘻躲过。
辩论，也叫论辩。围绕一个问题讲自己的论点和论据，考的是思维反应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不仅仅是听力。
辩论赛采取团体赛形式，都有各自分工：
一辩阐述本方观点，开门见山；二三辩与对方辩手展开角逐，四辩总结。
齐泓光思维缜密，每一辩都能胜任。老师建议他做四辩，比起其他学生，齐泓光善于捕捉思维漏洞和现场临时反击。
“小刺猬，你觉得呢？”齐泓光把问题抛给明蔚。
“你当然没问题啊！”这是一个挑战自我的机会，多好啊。
“好，你说参加，我就参加。”
少年有双容易显得真挚的眼睛。
明蔚声音倐地软下来，“我又没说什么”
最近少女表现有些反常，没像夜莺般叽叽喳喳，齐泓光只好自己多找机会撩她说话。
后来过去许多年，明蔚还记得高三那年辩论赛的辩题：「友情比爱情更重要vs爱情比友情更重要。」
齐泓光那组抽到的是「友情比爱情更重要。」
场上各方观点你来我往，明蔚听得格外认真。
“友情是一种广度，爱情是一种纯度。爱情是自私的，友情是珍贵的。爱人也是自己的朋友，爱情不就包含了友情吗？”
“友情也是在利益和志趣相投的基础上产生的亲密情感，友情当然有纯度，而爱情强调一对一。”
“爱情和友情是有界限的，守住一份来之不易的友情，比获得一份短暂的激情更重要。”
“人的本性避害趋利，人人都更重视爱情而不是友情。”
“爱情关系到结婚生子，如果只要友情拒绝爱情，那人类可以灭绝了。”
齐泓光抓住对手一些观点漏洞进行反击，做完辩论总结，补充了句：“人会为了爱情做出牺牲，也会为了友情做出奉献。爱情是独享，友情是分享。没有友情的人生，只是一片繁华的沙漠。”
明蔚听完沉默了许久，不关心辩题和胜负到底如何，只在乎这句话的指向性。好奇齐泓光是为了辩论赛而说的话，还是他确实这么想。
一道天平用力地凿进她心里，一边是青梅竹马的友情，一边是懵懵懂懂刚发芽的暗恋。
明蔚单手撑着下巴，视线紧随台上发言的少年，她的天平又倾向哪一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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