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一日清晨到了祭祀祈福的地点。
万佛寺。
寺庙位于半山腰，从山脚到山顶，有一百零八阶。皇室推崇佛教，不仅为寺庙的佛像重新塑造了金身，步入寺庙的小路，也一并修整了。在松软的泥土上，铺了大块整齐的青色石头。几人抬着轿子，也能稳稳地爬上山去。万佛寺中香火兴隆，除了有灵验的签文，还有住持镇守寺庙。百姓皆传，万佛寺的住持可窥探天颜，与仙人交谈。
但住持信奉沉默是金，即使万佛寺的门槛被踏破了，住持也从未出面。皇室之人请住持批命，却也不能得偿所愿。屈指算算，这些年来，住持只批过三次命。
一是天灾，此次批命是为国。就是这次批命，让众多百姓免于受洪水之灾。住持初次批命时，万佛寺还是一个破落的小庙，住持亲自来到都城，请求面见圣上。守城的护卫问他有何事。他只说事关百姓性命。皇帝见了他一面，对于他的批语将信将疑，但最终还是做足了准备，毕竟他不能拿百姓的命去赌和尚的批命准不准。结果显而易见，翻滚着的洪水从人们面前飘过，有几滴落到了脸上。这是百年一遇的天灾，洪水来的毫无预兆，且气势凶猛。浩浩荡荡的河水，越过河堤，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冲向屋舍。若非有住持的批语，被洪水席卷的就不只是泥沙。
因为这次批命，住持被捧上人们心中的高位。
二是皇命。住持曾为当今皇帝批命，指出他于何时将有一难，此次劫难可能会危及性命。有了第一次批命，皇帝对他的批语深信不疑。整日都让侍卫围在身边，连就寝都不让他们散开。到了批语的最后一日，皇帝在梦中突然呼吸不顺，脸上涨红。好在身边有侍卫，及时察觉，将皇帝救了回来。
三是凤命。连皇室的请帖，住持都未曾接过，他从不轻易为人批命。但在沈灵儿幼年时，住持便给此女下过批命。“紫气东来，天生凤命。”被住持救过一次的皇帝，自然对沈灵儿多了关注。和众人羡慕沈灵儿命好的想法不同，皇帝想的更多些。住持只给沈灵儿批下了天生皇后命。按照前两次批语，这次是不会出错的。那若是沈灵儿嫁给了其他人，莫不是她的夫婿要颠覆当今的朝廷。因此，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固，皇帝觉得，沈灵儿必须要嫁入皇室。
林间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皇帝舟车劳顿，决定先作休息，待午时再拜访万佛寺。
雾气朦胧，如同上好的薄纱盖在了树林的上空。妖妖身子一偏，竟倒向了前方那人的身上。红云浮上妖妖的脸颊，她局促地站起身子。而待妖妖抬起头，发现被自己撞到的可怜人，竟然是太子殿下。
陆子修面容冷峻，眉眼淡淡，仿佛和这晨间的白雾融为一体。他看向妖妖的眼神，带着几分打量，待认清了面前是哪位贵女，眼睛中有了……嫌恶？
妖妖只觉得奇怪，匆匆过了一遍记忆，她好像不曾得罪过这位太子殿下，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她。
妖妖低头一看，腰间原本挂着的香囊不见了踪影。莫不是掉在了地上，妖妖俯身去找，地上一片干净，并未找到。她站直身子，却看到太子殿下的腰间，竟然挂着她的香囊。
陆子修腰间带着一块玉环，中间雕刻镂空，是兰花的形状，系着玉环的丝线，是与太子身份匹配的玄黑色。而玉环的下端，挂着一条红色丝线，妖妖的香囊垂在上面，摇摇欲坠。想来应该是刚才差点摔倒，玉环扯到了香囊。
“殿下可否把香囊还给我？”
妖妖伸出葱白的手指，指着太子的腰间。
陆子修摘下那只香囊，在妖妖殷切期待的目光中，收紧了手指。
眨眼间，原本好好的香囊，就变成了粉末。随着林间的风吹动，粉末从太子殿下的指缝间漏出。
妖妖睁大了眼睛，嘴唇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
“殿殿下……”
陆子修眉头微皱。
“抱歉，力气太大。”
瞧着那已经变成粉末，和白雾成为一体的香囊，妖妖睫毛轻轻颤抖。太子殿下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把一个香囊，捏成粉末。
不过，太子殿下应当不是有意的罢。
妖妖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这样的香囊我还有很多个。”
闻言，陆子修眸色更深。
皇帝登上山，入了万佛寺。先是拜祭了先祖，而后为百姓祈福，为家族祈福。
贵女们早就听闻万佛寺的签文灵验，等祭祀祈福结束，纷纷跪在了蒲团上，脸上一片诚恳的神色。
妖妖看到了那位被称作“可窥天命”的住持，他年岁已经不小，眉毛胡子都已经变成了雪白色，但却极有精神，即使一句话不说，也能看出是个得道高僧。
沈灵儿神色懵懂地望向住持，她听家中母亲说过，就是这位住持给她批下的皇后命。母亲常常来万佛寺添香火钱，以此感谢住持对沈灵儿的批命。她要沈灵儿一同来，沈灵儿不肯，若她果真是天生皇后命，那便是命中注定的，即使这和尚不批命，也更改不了什么，她又何必要来巴巴地谢他。
沈灵儿不知不觉走到了住持面前，她开口问道：“你当真能从我身上看到紫气？”
“自然。”
世人身上运气皆有颜色，皇帝是真龙天子，身上是金色，皇后是赤色，众皇子是淡金色。平头百姓是褐色，王公贵族是银色。而沈灵儿身上的运道，是紫色。这不仅意味着沈灵儿是天生皇后命，而且贵不可言。
“那我当真能嫁给太子？”
沈灵儿口无遮挡，在她眼中，既然成了皇后，那她便可以嫁给太子了。这让她心里欢喜，太子对众位贵女都很冷淡，但沈灵儿明白，她们都没放弃，挤破了脑袋，都想进太子的后宅。若是命中注定，那她和太子殿下才是天生一对，天赐的姻缘，即使其他贵女再求，也是没用的。
但让沈灵儿失望的是，住持只轻轻摇头。
“天命不可说。”
“什么不可说，我既然是皇后，太子殿下是未来的皇帝，自然是要一起的。”
住持闭口不言，沈灵儿觉得没意思，这住持只会故弄玄虚，一点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住持抬脚向禅房走去，被一女子拦下了去路。
这女子倒不同沈灵儿一般，先是向住持福身行礼，做足了礼数。而后才缓缓启唇问道。
“大师既然可以探天命，可能看出我身上的运道？”
住持本不愿开口，但见妖妖身上黑色缭绕，出言提醒道。
“命运多舛，徒劳无功。女施主不要执着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及时放手，方可得到圆满。黑色缭绕，女施主恐怕时日无多了。”
妖妖回忆起程玉娘投河自尽的日子，距离今日……倒是和眼前的住持说的符合。
“既然时日无多了，大师还劝我松手，是要让我乖乖等死吗？我还以为大师会说，时日无多了，让我及时行乐。”
住持眼睛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似乎不明白妖妖为何变化的如此快，明明刚才还是一位规规矩矩的贵女，现在却口出惊人之语。
“女施主求，也是求不到的。”
妖妖不再纠结这些，反而问起其他事来。
“在大师的眼里，世人的命是不是都是定下的。贩夫走卒就是一辈子的贩夫走卒。而王公贵族就当享受一辈子的富贵荣华。大师给沈姑娘批过命，说她是天生皇后命。百姓们都说，大师的批命很准。所以沈姑娘一定会成为皇后——即使她样样都不如人。”
女红刺绣不好，皇帝仍然可以封她为第一。
礼仪规矩不好，可以称赞她果真不是俗人，不会如同平凡人一样，被条条框框束缚住。
沈灵儿拥有了天生皇后命的光环，似乎从此做什么都是对的。而其余的贵女，没人会在乎她们刺绣熬红了眼睛，刺破了手指。辛苦十余载培养的学识规矩，变成了乏味木讷。她们不过是沈灵儿登上皇后宝座的垫脚石罢了，万物总需要对此，因得她们的心机用尽，争抢的头破血流，得到的是一场空。最终比不上沈灵儿的一个批命，她不争不抢，却成了最后的赢家。
程玉娘残留的情绪占据了身体，直到被河水淹没，冰凉的河水淹过了她的腰，她的脖颈，将她吞噬在其中，黑暗覆盖了她的眼睛。她都没能想清楚，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
住持平静的声音响起。
“万般皆是命。”
是这样啊，她输在了命。
只怪她命中做不了皇后。
怪她没有如同沈灵儿一般，有个天生能做皇后的好命。
程玉娘的情绪散去，妖妖看向住持，他的眼中如同深潭，人和物在他眼中，都变成了石头，没有情绪的死物。
妖妖突然笑了，她很好奇。
“大师算过自己的命没有？”
住持摇头：“未曾。”
“其实我也会看面相，既然大师方才为我看过运道，我也可以帮大师看看——大师余生，会变成一个行脚僧，居无定所，食不果腹。”
住持脸上没有波澜，在他眼中，大概只当妖妖是小女儿心性，故意说些住持的悲惨遭遇，来报复刚才他为妖妖下的不好的批命。
“阿弥陀佛。”
妖妖说出了批命，不管住持信或不信，转身离开了此处。
六皇子捏着自己的食指，上面的痕迹早已经消失不见，但他伸手碰着，却能感受到妖妖咬下的痕迹。一种灼热感在他心中蔓延，他眼睛浮现出笑意。
今日因为祭祀祈福，妖妖没来找他。陆子易倒是不怀疑妖妖对自己的依赖，毕竟在她差点受人欺辱，绝望无助的时候，只有他去救了她。这种遭遇，哪一个女子都会沦陷。更别说妖妖这种养在深闺，没有和其他外男接触过的贵女。前几日，妖妖缠着陆子易，他还有些厌烦，觉得这场赌局快要结束了，毕竟他的耐心也不多了。但今日妖妖一日不来找，陆子易心里觉得空空荡荡，竟生起了期盼。
罢了。
陆子易有时会想着，若妖妖如同沈灵儿一般大胆肆意，今日必定不会因为顾忌礼节，怕被其他人发现而不来。但陆子易转念一想，若妖妖当真和沈灵儿一样，也就没了意思。这世间，只有一个沈灵儿已经足够，不必再多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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