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挺久才被接起。
“……喂？”
对面的人显然没有意料到她会打来，开口有些迟疑。
杜曼只却没有时间，浪费在久别重逢的怯弱上。她很迫切地需要知道，先生是否陷入了麻烦——尽管，她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也可能先生早有自己的打算。
可她还是想知道。
杜曼只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周纪淮的情况——
“噢，”电话那头冷冷的一道声，打断她的话，“你就来问这个？”
那她该问什么？
杜曼只握着电话，低低“嗯”一个字。
“不知道。”
蒋方行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耳边一阵静默的声音，杜曼只有些茫然。呆呆地盯着地面上，大理石的黑白花纹，慢慢把手放了下去。
到半途，手机又传来一条简讯。
陌生号码：他没事。
杜曼只眨眨眼睛，正要道谢——蒋方行虽然不在先生身边做事了，但人还是一样，依旧留心他的事，挺好的。
屏幕又跳出一条消息。
陌生号码：你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事？
这句话，杜曼只不明白蒋方行是反问的口吻，还是嘲讽的语气。
她谨慎地多问一句：什么事？
等待片刻，对面没有再回。
杜曼只摸摸半潮的发尾，回到卧室，重新开始挑选下午的衣服。
心情说不上放晴，但至少安定下来。
她的手掠过一排裙装，出神地想，今天下午的约会——可以视作是约会吧？希望，不会被耽搁。
-
下午两点，大门准时的一道感应卡响起的声音。
杜曼只顷刻，从沙发上弹起来。腰上的墨绿色塔夫绸缎带，坠坠地滑散开。
她一手捞起腰带，还没走过去，目光已经急切地飘往门边。
“先生！”
“嗯？”
周纪淮手里拎了一只白色塑料袋，鼓鼓囊囊，上面搭了一袋杜曼只熟悉的沙拉生菜包装。
——原来是去超市了。
杜曼只悄悄松了口气。
又在下一刻，在心里懊恼地直敲脑袋——她真是有够小题大做的！
只是一会儿不见，她居然糊涂地以为先生被警察捉走了。
……真是丢死人了。
她走过去，接过周纪淮手里的袋子。
“怎么买了这么多？”杜曼只好奇地翻了两下，里面是火腿、鸡蛋、生菜和面包。成盒成盒地，凌乱地堆在袋底。看起来，是要做十几人份的三明治。
周纪淮的神色微顿一下，又从善如流地接上：“可以放着以后吃。”
“那不新鲜了呀……”杜曼只小声嘟囔，把塑料袋提在手上。仰起头，很期盼的目光，“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周纪淮很淡地笑了一下——杜曼只读出了一点疲惫的意味，转瞬即逝。
怎么了？
她也立刻担忧起来，脸蛋轻轻地，小幅度地去蹭他的胸口。
这个动作换来头顶略微一沉。
周纪淮摸了摸她的发顶：“做完三明治再去吧。”
“……喔。”
杜曼只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提起东西，打算搬到厨房。
“我来。”
周纪淮截住了她的脚步。
“我可以……”
“背都往后弯着使劲了，可以什么？”周纪淮轻易从她手里取走那袋食物——的确，对于杜曼只才出院的身体，有如千斤重。她小小吁了口气，听先生继续数落，“……只知道用蛮力，当心第二天手勒肿。郭姨回老家看儿子，可没人来照顾你。”
“我还有您呀。”
杜曼只理所当然地接上一句。
话音落下，屋子里有那么片刻的寂静。
只有塑料袋的窸窣声，和两道错杂纷沓的脚步声。
“我不是时时都在。”
他把东西提到流理台上，发出很重、很闷的一声。
似乎罐头撞到了大理石板。
“可是，您现在还在。”杜曼只把烘焙纸铺在桌上，“有一个词——珍惜当下，对不对？您别总说以后的事，那以后我还要死了呢，挂在嘴边，多晦气呀。”
挺有道理的一句话。
周纪淮的手搭在面包的包装袋上，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学的，”他妥协地笑，“伶牙俐齿。”
杜曼只略微得意：“您也觉得很有道理，是吧？”
“……是。”
周纪淮把几片面包放进机器里烤制。腾出手，有麦子松软香气的指腹，轻轻掐了一下杜曼只的鼻尖。还有麸质碎屑的残留，一个白色的小点黏在正中间，显得十七八岁的少女，更娇憨明媚。她没有察觉，只因为这个动作，眉梢眼角都快乐地往上扬，周纪淮本来焦虑不安的心情也被它们勾起，在面包机“叮”一声里，恢复平静。
他笑：“说不过你。”
杜曼只捏着面包的一角，往金灿的表面均匀涂上黄油。
手又一顿：“我们做甜的还是咸的？”
“各一份吧，”周纪淮往另一份上涂巧克力酱，“都试试。”
闲情逸致的周三晌午。
在厨房一格一格分针摆过的机械声里流淌，惬意地让人失神。
杜曼只煎培根的手一滑，手背撞在锅沿，疼得她立刻一甩锅铲，倒抽一口气。
“嘶——”
“怎么了？”
周纪淮停下打发奶油的手，转过头。
杜曼只皱着小脸，把胳膊举到他面前，手背上的红肿杵到他视线里。
“烫到了，痛。”
周纪淮揿灭了电磁炉。
把她领到客厅，从底下的抽屉取出药箱。什么也没有说——没有数落她怎么这么不小心，也没有心疼地上下查看。先生总是用最高效的方式，解决所有的问题。
杜曼只从前习以为常，这时却有些轻微的失落。
“先生，”她又强调一遍，“痛。”
周纪淮抬头，看过来一眼。
是背光，他的神情全然被阴影遮蔽，可又离得近，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如雪夜冰河，上面亮色的薄霜。
杜曼只的脸开始发热。
在短短的一眼里，她的脸和手上的烫伤一样烧人。
周纪淮没有注意，以为她是真痛。于是，又低下头，用棉签的另一端，再叠了一层乳白色的药膏。
“到明天就好了。”
他安慰。
杜曼只不想听这个。
她此时，正全心全意地浸泡在他温柔的视线里——该接吻了。她这么想，也付诸行动，仰起头，小心地吻了一下周纪淮薄薄的唇。
也是温热的。
柔软，甚至有一些尝试奶油甜度而残留的微甜。
“……你啊。”
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声，微微偏过头。
“看起来是不痛了？”
“痛，”看先生并不太介怀，杜曼只有些得寸进尺地趴进他怀里。小声：“可是您亲过我，就不那么痛了。”
头顶缄默一阵。
没有杜曼只预想里“那再亲一次是不是就不痛了”。片刻，他开口只说：“把三明治做完吧。”
杜曼只心里顿时塌陷了一块，空落落的。
“……好。”
她抿抿嘴唇，站起身。才刚走一步，玄关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杜曼只下意识要去开门。
手臂被人轻轻一拉。
回头，周纪淮朝她摇了摇头：“找我的。你先去厨房。”
杜曼只的心里立即跳出千百个疑问，但周纪淮面色不虞，她只好听话地回到厨房，扒在门边儿偷听。
门外是一个严肃而低沉的中年男人声音。
“周先生，到时间了。”
到什么时间？
杜曼只不明白，但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事。她猫着腰，往玄关靠几步，试图看一看这不速之客的脸。
“我们的三明治还没有做完。”
周纪淮声音平和。
“飞机要起飞了。”
飞机……先生要去哪儿？
中年男人的声音有些焦躁，但没有影响到周纪淮分毫。
他依旧平静地重复：“我们的三明治还没有做完。”
“……三明治三明治，一个破面包有那么重要吗？”男人终于爆发，低声呵斥：“周纪淮，你也是有女儿的人——她是重要，那你想想还在被困的那些人呢？他们也有父母子孙，你每多耽搁一秒……”
“关我什么事？”
周纪淮冷淡地打断。
“是你们求我合作。刚才还一口答应，现在十几分钟都等不了了吗？”
“你！”
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很快被关在门外。
杜曼只担忧地直起身，走到周纪淮的身边，悄悄握住他的手，冰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先生心情一定很糟糕。上一次，还是拒绝她亲吻的那一天。
“先生，”她小声，“您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周纪淮没有应声。须臾，偏头向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没有。只是出差，但对面比较急而已。”他轻声，“不用理会。”
“那……我们不去游乐园了吗？”杜曼只有点难过地低下头。
“去，”周纪淮摸了摸她的发尖儿，“但是，可能要下次了。我很抱歉。”
“下次是什么时候？”
“等事情办完，就会回来。”
杜曼只心里隐约不安：“那大概是多久？……一个月吗？”
她本来想问一周，又硬生生改成了一月——这是一个对于她来说，称得上相当漫长的时间。
“抱歉，我也无法预计。”周纪淮如实。
杜曼只伤心地抱紧他，却也问不出“不可以不去吗”这种话——她知道，先生的决定从来无法左右。何况，她听见了“被困”、“父母子孙”一类的话，大概事情很大，性命攸关的程度，她不了解，也不能管。
“先生，您去吧。”
就这样紧紧偎在一起，良久。杜曼只在他胸口，闷闷地发声。
“嗯？”
“我听见了，很紧急吧。”她讲话声越来越低，鼻音也越来越重，“三明治，也可以下次一起做完。”
“小只……”
“先生，我不想做您的负累。”她仰起脸，努力挤出一张笑脸，“听起来，好像是什么救人的英雄大事，对吧？好酷，好厉害——刚才，您不见的时候，我还担心您出了什么事。毕竟从小，我都不清楚您到底是做什么的——可刚才听了，您是不是卧底什么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我乱猜的，但总之，您做的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吧？不要因为我耽误了。”
杜曼只语无伦次。
她胡乱地讲话，用来填塞、扰乱自己不舍的心情。
可除了这样，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终于无话可说了。盯着脚尖，呆呆地看着周纪淮的裤脚。
半晌，她被用力地抱了一下——从未从这个怀抱里感受过的热切、坚定、动容，在这一瞬间，汹涌地奔袭而来。
“咸口的三明治已经做好了吧，”周纪淮的声音温柔地浮在头顶，“帮我包起来吧，路上吃。”
杜曼只眨了眨眼睛：“……嗯。”
她把面包、生菜、芝士、培根一层一层，精细地组装，用漂亮的烘焙纸打包——力求一丝不苟，认真地仿佛对待一件玻璃艺术品。
然后，把它交付给周纪淮。
看他的背影如同所有英雄电影里的镜头一样，迎着光，消失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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