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纪淮的脸色顷刻沉下去。
似乎如水静默的夜里，升起蓄势的硝烟。
“怎么回事？”
“没、没怎么，”杜曼只见他态度骤变，反倒自己不好意思。松手，把衣摆放下，“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要紧的。”
“不要紧？”
周纪淮不再讲话。
只那一双琥珀色的眼，平淡地审视。有如实质的目光，似乎簌簌的雪，薄薄地堆积在一段枯枝上。愈积，愈重。
杜曼只心里忐忑。
还在犹豫是否要说，已经被逐渐，逐渐地压迫，不由自主张口。
“对、对不起，”她在床上挪了挪，手指纠结地绞在一起，细声细气，“您别生气，我这就说。先前跟您讲过，我以前在福利院，然后被卖给了别人——就是被卖到了燕京，给他们家的小儿子做妻子。不过，他们家的儿子小时候烧坏了脑袋，只有七八岁的心智。所以，我一般就做些打扫做饭的活。”
杜曼只交代完全。抬眼，小心翼翼地去看周纪淮的表情。
古井无波。
他问：“疤呢？”
“疤——”杜曼只有些难以启齿。脑袋又低下去，“就是……那样。仆人的证明。”
“还记得他们家的地址吗？”
“不记得了，”杜曼只小声，“只记得在一条有枫树的街上。”
“姓什么？”
“万。”
周纪淮点一下头。没有再问，躺下了。
可对于这两个详尽的问题以后的沉默，杜曼只不由胡思乱想——
先生会不会嫌弃她的过往不干净？
杜曼只逃跑出来，曾经有尝试去寻找一些工作。大部分，看她年纪小不要；零散的黑工，见过她身上的印记，怕惹上麻烦，也不要她。
他这样询问地址和名姓——
是不是想把她送回去？
杜曼只顿生惶恐，想再说一些什么。偏头，看周纪淮已经闭上了眼睛。怕打扰到他的休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先、先生，”杜曼只鼓起勇气，“晚安。”
“怎么，”他重新睁开眼睛，声音里有隐约的笑，“怕我不要你？”
周纪淮总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
杜曼只那一些自以为藏得很深，滴水不漏的小心思，在他面前，全然无所遁形。
“……嗯。”
杜曼只不敢骗他，小小呐一声。
“先生，您会觉得收留我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吗？”
“为什么这么说？”
帘布罅隙里一道光，灰蓝。映在杜曼只小小的脸上，明亮一切不安的情绪。
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兔子。
而对于这只兔子，周纪淮总有一种无由的心软。
大概赖生于那一个雪夜。
他抬脚要走，细细的手指使劲勒住黑色的粗呢鞋带。
一瞬间迸盛的生命力，鲜活。
小小的一团，身后两道很长的灰痕。从街巷尽头，不见指的黑暗里，挣扎地爬向路口的光明。
周纪淮想到了自己。
于是，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想看一看，自己的另一种人生轨迹。扭转无法扭转的缺憾，拯救无法拯救的堕落。
“因为，我以前去找零活做的时候，他们看见我的疤，都怕惹上麻烦。”杜曼只没有意识到周纪淮的情绪转变，自顾怯怯，“那户人家好像很喜欢这样——给家里的人打标记，他们一看就知道。而且，而且他们家似乎很有钱……有人报过我的行踪给他们，收到了一大笔钱。所以，所以……”
杜曼只忽然被拥进一个怀抱。
温暖、有力、安定。
她一霎怔愣住。
“先、先生……”
“不会有麻烦，我也不会不要你。”
鼻尖，有温度的香根草气息环萦。
杜曼只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隔一层薄而柔软的棉布料，可以清晰地感受，周纪淮讲话时，低沉的振感。
“小只，”他轻声又笃定，“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家人，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伤害你。我会永远做你的后盾，做你的前茅。我会养育你，栽培你，让你成为最出色的姑娘——那时候，我的财富，人脉，我的一切，都会由你继承。”
杜曼只呆呆地听他近乎发誓的诺言。
从来，没有人这样郑重地向她讲过这些话——包括父母。
他们只希望杜曼只快乐无忧。
可是，爸爸妈妈啊。
这个吃人的世界，不允许天真烂漫无条件的存在。
但是命运不算太不公。
她遇见了先生。
愿意用能力荫蔽还尚存的童稚，也给予她保留所愿意保留的机会。
杜曼只眼睛逐渐有些发热。
吸了吸鼻子。在周纪淮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里，伸出短短的手，也努力地抱紧他的背。
“先生，”杜曼只仰起脸，目光回报同样的坚韧，“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
次日周纪淮请了一位家庭教师。
与杜曼只商量，决定开春回学校念书。初中，插班。距离开学还有两月余，还需要尽快补齐课程。
杜曼只腿还在养伤，不方便出门。于是，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
周纪淮大约最近空闲。
许多时间都在家里，乐于抽查杜曼只的功课。听她糯声糯气地背古诗，史实，公式定理，偶尔捉弄一下，问些超纲的问题，看那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可怜地绞尽脑汁。周纪淮总会被这一副表情逗乐，再告诉她真相，把委屈巴巴的小姑娘举高，抱进怀里——他最近很爱抱她。大概是体会到身为父亲的乐趣，这小小一团，可爱得要命。不过她脾气很好，被欺负急了，也只会红着脸，嘟囔一句先生又骗人，再在下一次故技重施里同样上当。
这样乐融融的氛围里，杜曼只迎来了第一个新年。
才睡醒，懵然地睁开眼，视野立即被一封红包占据。头顶，也紧跟浮起一声沉沉的笑。
“小只，新年快乐。”
杜曼只揉揉眼睛，从周纪淮的怀里坐起来，接过了那封红包。
到手，很沉。
“先、先生，”太多了，杜曼只不好意思接——已经吃他的，用他的，怎么还能拿钱？想把红包还回去。可一仰头，看见周纪淮略弯的唇角，犹豫一下，把扫兴的话咽回去。软声，还有未醒的睡意，“……新年快乐。”
“嗯，”周纪淮笑，“那我的红包呢？”
杜曼只一愣。
片刻，她讷讷地把手里的红包塞还给周纪淮，脑袋低下去。
“对、对不起，先生。我没有准备……”
周纪淮没接，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不禁骗？”
怀里的小姑娘大概还不是很懂。
明明在家这两月，与他已经亲近了许多——偶尔，会悄悄抱抱他；睡觉常拱进他的怀里；也开过一两次小玩笑。但许多时候，依旧有些畏惧他。周纪淮随口开过几次玩笑，譬如为什么和郭姨做了小糖饼不给他留一个——他其实根本不稀罕吃小孩子的东西，只是闲心上来，逗一逗她。可杜曼只总是信以为真，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起来，说先生我现在给你做一个。
唉。
真傻。
或许是由于那些颠沛流离的经历，周纪淮发现，杜曼只很爱关注别人——尤其，是他的情绪与想法。
而周纪淮恰恰，是一位很擅于伪装的人。
杜曼只读不到他的情绪。
特别，在那一些似是而非的玩笑话里。于是往往慌张，信以为真，在几次乌龙以后，周纪淮妥协地，让自己的情绪表露更明显一些，才不至于闹哭小姑娘。
而这一回——
大约是刚醒，脑子还不转。
直到小姑娘揉了揉眼睛，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红包，才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地抿起一个笑。
“谢谢先生，”杜曼只小声，“没有红包，但是，我给您准备了别的礼物。”
周纪淮有些意外：“什么？”
“等、等一下。”
杜曼只把红包放在床头。
扭身下床，踩着毛绒拖鞋，先乖乖去洗手间洗漱。再出来，玉雪可爱一张小脸，又凑回了周纪淮跟前。
“怎么，”周纪淮把杜曼只抱回怀里，眼里促狭的笑，“礼物还没有准备好——”
抢答的是一声小小的“啵”。
周纪淮怔愣在原地。
牙膏牛奶味的甜香，轻软地着陆在他的脸侧，那一道清晰转折的明暗线上。
“先生，”小姑娘在他怀里忸怩地动了两下。耳边，响起略微害羞的声音，“新年快乐。祝您身体康健，万事胜意。”
-
亲吻周纪淮是杜曼只临时起意。
她也想给先生一份新年礼物——
一个亲昵的表示。
杜曼只知道，先生一直都很在意自己与他的并不亲近。
他是真心实意把她当作家人。
于是，杜曼只决定在新年这一天，让自己稍微僭越一点——她在电视机上看过，父亲会很喜欢女儿的亲吻和拥抱。尽管，尽管杜曼只依旧没办法把周纪淮当作自己的父亲——她太敬重先生了。但是，依旧想让他能拥有同等的快乐。
周纪淮是真的高兴了。
杜曼只不好意思地跑出房间，身后，还听见他开怀的笑。
似乎正午日光，明朗又温暖。
杜曼只的眼角也悄悄弯起一个笑弧。
先生高兴，她也高兴。
“小只，”在客厅的郭姨看见她，不由，“先生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
杜曼只骄傲地一挺胸脯——她对郭姨，就亲切松懈许多。
“先生收到了我的礼物！”
郭姨好奇：“什么礼物？”
杜曼只做了一个“mua”的口型。
郭姨顿时捧腹大乐，“真有你的，先生这么大，估计都没被人亲过呢！”
“真的吗？”
杜曼只更高兴了，坐到沙发上，与郭姨一起看早间新闻。她一般不会在郭姨或者周纪淮看电视时，要求去看动画片——并不是不好意思开口之类的缘故。杜曼只生来有很多好奇心，乐于观察其他人乐于看的东西。
里面正在播报一则燕京的火灾。
“……二月三日傍晚，燕京市丛山路一间别院发生失火案，母子当场身亡，男主人万先生正在市医院进行抢救……”
画面上，凶猛的火舌舔舐路边一排红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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