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却是意外地晴空万里，香樟树枝头原本还有几朵游云悠悠地飘在一轮半圆的明月旁，但天黑以后夜空亮起了几颗稀疏的星星，空气里都能闻到晴朗的味道了。
陆铭独自坐在阳台上喝茶。她的心里一会儿水波不兴，一会儿又波涛汹涌。情绪起伏是因为觉得委屈，平静则是因为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事实总会还自己一个公道。
下午从警局回来之后，陆铭没有再出去过，不过电话她倒是接了几个。
最先来的是师父的电话，老杜在电话里义愤填膺，先是大骂了那个上不了台面的窃贼，再是为陆铭抱不平。这几年来，陆铭为博物馆无偿工作，时常加班加点不说，如果到头来还要背文物失窃的锅，那就太寒了人心了。
陆铭默默地听师父一个人在那边说，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到头来她还得去安慰师父的情绪，请他稍安勿躁，不要找博物馆领导吵架。老杜还有两三年就退休了，现在还是副研究员，跟这眼里容不下沙子的火爆性格有很大关系。
“这事情也不是博物馆那边有人要刁难我，”陆铭叹了口气说，“东西丢了，是那个无耻窃贼的错。要把东西找回来，警方总得把所有可能的人都调查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在受到无妄之灾的当口，要控制情绪，冷静接受现状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过了半晌老杜说：“明天我来看看你。”
陆铭连忙阻止，“别！师父您那边工作还没完，跑来跑去费时间又费精力。现在警方只是限制我不准出本市而已，对我其实没什么影响的。如果事情有什么变化，您再回来吧！”
老杜想了下问：“真的没事？”
陆铭心里苦笑，怎么会一点事没有呢？本来下周她要去欧洲参加两场拍卖会，为maggie采购心仪的波西米亚玻璃制品，但现在恐怕不得不取消行程了。
她该怎么跟maggie解释呢？
但这些为难之处，陆铭又不能跟师父说。她怕师父找博物馆领导发火，搞得人缘不好，耽误他在退休前评正职职称；也怕他忙于古建筑收尾工作，要再为了自己的事来回奔波，身体吃不消；更怕他上个月晕倒刚出院，要是着急上火，弄不好再心脏病发。
于是陆铭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师父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那么多年，多少艰难的处境都过来了。这回，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我没做过那事，总会水落石出的！”
结束了老杜的通话之后，陆铭抬头怔怔地去看阳台玻璃外的月亮。月亮只有半圆，却皎洁明亮，向大地挥洒着满溢的清辉。
陆铭忽然想起了米色铜版纸上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从立柜上取下了那只藤编的匣子，里面的铜版纸已经叠了近十张了。像小时候买零食时收集的卡片，一张张的，想要集齐一整套。
陆铭捡起其中几张看了看。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知何处。
看到最后一张，陆铭忽然嘴角一扬，忍不住笑了，不过这笑容里有些苦涩。
虽然目前境况不算好，陆铭还是觉得有些好笑。最后一张铜版纸上的“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知何处。”说的应该是她的心境啊。
她的这般心境，该说与谁人听？
似乎应该是她的“长腿叔叔”。那个人，为什么后来就不回信了呢？
陆铭想着就进了书房，坐到办公桌前。她摊开了灰蓝色的信笺，提笔开始写信。
“亲爱的长腿叔叔，”她刚写了第一句，手机忽然响铃了。陆铭左右看看，发现手机不在书房，就站起身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手机还在阳台立柜上。接起来一听，原来是周穹。
距离他上次请她吃饭已经过去一周时间了，今天找她有什么事呢？
电话里两人寒暄了几句，周穹就切入了正题：“下周我们公司里有个小型聚会，算是团建，要到邻省的一个度假村里举办。主办人要求与会者必须带家属或者异性朋友参加。”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了一下，说：“我没有家属，也没有女朋友。你有空吗？我想邀请你参加。”
陆铭愣了半晌，她没想到周穹会这么直接。他这是在告诉她：他还是单身，顺便试探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
要在平时，陆铭一定好好推敲一下这人的用意和逻辑，再好好想想自己对他的感觉。然而今晚，她很烦心，实在没什么心思去揣摩男女之间那点事儿。
“谢谢你的好意，”陆铭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我很乐意参加这个聚会。可是下周我要去欧洲的拍卖会，为客户拍一些展品。”
周穹愣了愣，他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调查人员给他的信息里说，陆铭除了一年两次的国内旅行，其余时间都很少离开本市。
不过这件事情没给他造成太大的困扰，这类聚会、酒会，他随时都可以叫人再办一场。
于是周穹回答：“没什么，别往心里去。下次有机会我再约你！”
这么一打岔，陆铭忽然就没了继续写信的心情。她又打开了一本漫画，翻了几页。不知道怎么的，以前喜欢的漫画，忽然就觉得不好玩了。
她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准备去挑一部电影来看，忽然电话又响了。
这回是俞乾。这个低两届的小学弟啊，陆铭在心里叹息，他们已经认识四五年了。
最初，她是古籍协会的会长，而他还是个头发短短、鬓角有青色发根影子的大一新生。那时他惨绿少年，意气风发，理应去篮球社、街舞社或者电竞社才对。可谁曾想，他却跑到了泛着陈腐书页味的古籍社，真真惊掉了一堆人的下巴。
这些年，他是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走，给点脸色只当是偶尔的低气压，用来调剂屋外灿烂春光的那种。
陆铭是真的没法子了。
今晚情绪低落，她在电话里又开始规劝他去找个跟他志趣相投的元气妹子，不要在她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以往俞乾总是油嘴滑舌地跟她乱贫一番，然后就当她的话没说过，他继续我行我素。
不过今晚，他倒没有多说，很快就挂了电话。
陆铭有点奇怪：怎么了？转性了？终于想通了？
虽说俞乾要是想通了便是最好的结果，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不知怎的，心里竟然隐隐有些空荡荡的。
人就是贱得很，陆铭在心里狠狠骂自己，以前他天天在跟前晃来晃去，就觉得他跟只苍蝇一样讨厌；他真的要离开她的生活吧，这失落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陆铭摁了摁太阳穴，决定振作一点，不再想这个问题。
她回到书房，刚在电脑上选定一部电影，还没按下播放键，忽听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这时候了，会是谁呢？陆铭看了一眼台钟，正是晚上9点35分。
陆铭心里狐疑地走到了门口，掀起猫眼盖子朝外瞧了一眼。
门外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来干什么？
陆铭满心疑惑地开了门，嘴角努力扯了一个笑，跟门口的人打招呼：“孙队长你好！”
门外的人正是刑警队长孙毅。
孙毅看着她的脸，淡淡地笑了：“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陆铭一边把孙毅让进门，一边说：“跟警方合作是普通市民的义务。你没把我传唤到警局去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孙毅哑然失笑，他见这个女孩一脸正经的样子，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嘲讽。
坐到沙发上，接过陆铭递过来的茶杯，孙毅想了一下，开口问道：“你用香水吗？”
陆铭愣了愣，下意识地摇摇头，忽然又点头，说：“我自己没买过，但是我朋友送过我两瓶。所以我偶尔会喷一点，但没什么规律，都是想起来才喷一点。”
孙毅若有所思地点头，问：“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陆铭说：“你跟我来看吧！”
孙毅就跟在陆铭的身后进了卧室。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女人的房间，却是第一次感受到“闺房”的气氛。
乳白色的西洋古典雕花大床和家具，鎏金的铜环，花形的抽屉把手，小巧精致的枝型花灯。孙毅认不出飘窗上的两盆绿植是什么品种，但电视柜上水晶瓶子里的白玫瑰却是好认的。
房间大气优雅，却又有年轻女孩努力营造的温馨气氛，大概是由床上动漫图案的抱枕和台子上色调柔和的小饰品带来的感觉。
陆铭可不知道刑警队长的心里想了什么，她指着梳妆台上的两瓶香水说：“就是这个。”
孙毅问：“我能闻闻吗？”
陆铭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孙毅从浅紫色的首饰盒上拿起香水，一一旋开盖子凑到鼻端闻了闻。
他刚想说点什么，门铃忽然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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