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刚走出树林，碰到了她师尊杨帆，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的沿着小路默默往前走。
小路两旁是人高的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怎一人在此，他呢？”杨帆望着直直的小路，前面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他有点事。”她淡然道。
杨帆撇头望向她，她脸上神情冷冷清清的，他问：“你们正在查城里的掏心案？”
她本来也是要说这事，既然他先提了出来，那么她就要问清楚：“是，且查出杨宗主和这件事有关，但魔族最近都没有在修真界横行霸道，肆意猖獗，杨宗主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妥当？”
杨帆眼眸微闪，锐利的射向她：“仙魔大战，修真界死伤惨重，魔族生性残忍，又加之魔头身上出现了此等怪事，阿珠姑娘同样身为修仙者，不会不明白我这心里的急躁吧！”
她有种直觉，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微微思索后道：“杨宗主为了杀掉魔头，不惜伤害普通老百姓，这与歪门邪道还有何区别，那所谓的正道与邪道到底又区别在哪？杨宗主难道不怕心智失控，成为下一个魔头？”
她直直看着面前这人，似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她认识的只是他的另一面，但他一直有一个很强烈的目的，那就是杀掉落尘，好像他和落尘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这种恨不仅仅是针对魔族那样简单。
“要成大事，必须要有牺牲。”杨帆将目光收回：“其实我一直想找你。”
她眉宇间微微一跳，找她？因何？
“这世上只有冰剑才能彻底让魔头消失，我想邀请阿珠姑娘一起与我对付那魔头，你愿意么？”杨帆抬眸直直看着她。
“师尊，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从来没有了解过真正的你。”她也直直回望着他，似乎想要把眼前这人看得更清楚一点，他可以不顾普通老百姓的死活，难道身居高位者就可以为所欲为，只手遮天。
连在她身边真正的魔头都能够对底下的子民抱有理解，能够爱护，魔族的子民都能活得那样安定，他们仙界反而成为了祸端之地，而这祸端还是由修真界修为最高的第一剑修带来的，这正道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杨帆看着眼前女子的神情，听到她那声师尊，他的心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怎会？阿珠不是没了吗？怎会？
“你是阿珠？”杨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
“师尊五岁将我带回长白剑宗，十岁那年就让我一人待在长白山上，刚开始，经常会有妖兽来寻我麻烦，渐渐妖兽一见我就害怕，我极为怕黑，后来我习惯一人独处，我每日都盼着师尊都能来一趟，后来我盼着师尊一月能来一次，师尊每次来都会喝上一盏茶，我盼着师尊能多待一会，总是费尽心思制出各种各样的茶来”
杨帆往后踉跄了一步，这些点点滴滴，世间又还有何人知晓，难怪她总会莫名给他一种熟悉之感。
风呼呼从耳畔划过，杨帆只觉此时犹如在梦境一般，风吹散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阿珠，你为何不早些与我相认。”
她仿佛看着他，又仿佛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他：“我本没想与你相认。”
杨帆太阳穴突突直跳：“为何？”
“因为我只能潜伏在他身边，因为我不希望师尊走向不可回头的路，所以才不得不和师尊相认，及时收手还来得及，师尊，难道你为了要杀掉他，连自己的道都不要了么？”
杨帆惊诧地看了过去，珠珠将所有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此时，月光如水般洒下，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十几年的师徒之情，此时珠珠好像才真正看清对方，也才看清自己的内心。
杨帆眼中逐渐弥漫着淡淡的情愫，声音恍惚地近乎空洞：“阿珠，自从失去你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会这般痛苦，才发现我的生命里好像缺失了一个重要的东西，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分量那么重，重到超过了我对你的师徒之情，也才发现自己的心意，也许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你。我曾经责怪过自己，若不是我，你不会死。”
一听这话，她微微震惊在那，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他的话好像慢慢在风里消散了去，却在她心里重重敲了一击，逃避似的避开他火热的视线。原来，师尊真的对她有师徒以外的感情，可是自己对他只有师徒之情，她低低道；“师尊，我从未想过那么多。”
杨帆眼中的情愫慢慢褪去，一股失落从心底逐渐弥漫开来，同时还夹杂着一股嫉妒，这股嫉妒紧紧掐着他的心，让他呼吸不过来。
“是因为他吗？”杨帆冷冷问出口。
“和他无关，师尊在阿珠眼里太过完美，阿珠不敢有任何妄念。”她垂眸道。
杨帆轻呵了一声，眼眸直接望向她：“我允许你有这妄念。”
风小了些，两人立在原地，仿佛不知道时间的存在，良久后，她道：“师尊，你能答应我，以后别做这些伤害百姓的事了么。”
她担心他，也怕这些百姓再受到伤害，他们没有丝毫抵抗能力，但那本身不是他们的宿命，如若只是为了仙魔之间的争斗，或是为了一己私欲，那对于他们来说一点都不公平的。
“阿珠，有些事情你不懂，我自有我的路要走，若是能杀掉他，那么我就算下地狱又如何。”杨帆轻声说。
师尊变了，顿了顿，她终是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师尊，如若他能变好，你能不能放下这一切。”
杨帆眸光聚拢，想要从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孔上看出些什么来，最后微微蹙眉：“他自己都难以控制，你凭什么确定他能够变好。”
她将一切都说了出来，杨帆沉默一瞬道：“你要信一个魔头的话，你相信一个魔能变好吗？”
“魔也是人，魔也有感情，师尊，为何魔就注定是邪恶的一方。”她脱口而出。
“阿珠，你变了。”杨帆忽然嗤笑了一声，心口间的嫉妒疯狂的揪紧了他的心：“你离开他吧，以后对付他的事，你无需再管。你没有想过，如果那魔头得到了玉芙苓，得道飞升后，魔族更加猖狂了该怎么办，你可能不知，他底下的魔修个个都不是善茬，而若他得到了玉芙苓把修真界全都灭了呢？且他的话就那么可信吗？”
她安静站在那，以她对魔头的了解，他不会，不过确实不能确保他的手下会不会。
而此时，在他们两人的不远处，这条小路的尽头，一身黑衣的落尘静静站在那，两人的言语一字不落的全被他听了去。
他木然地看着远处的两个身影，脑中划过那句，“师尊在阿珠眼里太过完美，阿珠不敢有任何妄念。”他冷嗤一声，只觉得心里一阵发凉。
珠珠想了许久，此时此刻，心里是纠结的，她是变了，她觉得魔头能变好，她觉得师尊不应该这样伤害无辜百姓，但师尊毕竟救过她的命，就算他是真的想要利用她，她也不能让师尊去冒这个险，这是她欠他的。
“师尊，若你执意如此，那便让我来杀他，我现在在他身边，有更多下手的机会，不过我可能需要时间。”她能暂时想到的办法就是先托住这两人，然后赶紧找到玉芙苓，她相信他不会滥杀无辜，既然魔道存在这六界之内，那么就会有他们的生存之道，魔界的百姓其实也并无什么差别不是吗？一样是一条生命。
远处的落尘听到这句话，冷哼了一声，果然，他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有什么妄念的。
杨帆站在那，闭了闭眼：“阿珠，你先让我想想。”
有些事情也许是男人之间的较量，而不应该参合进来女人。
-
杨帆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他呆呆坐在那，因为他的一己私欲，已经让她死过一回，如今他还要为了这一己私欲，让她再入险境，再死一回吗？
她化神失败后，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惦记着那抹不经意闯入他心间的身影，只有失去一次才知道珍贵，他再也承受不住那个万一了。
屋里的烛火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一边是他的自私，一边是心爱的女人，他心里乱成了一锅粥，闭了闭眼，他还是不想永远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如果让落尘找其玉芙苓，等他飞升以后，那么这一切就再也无可挽回。
他也不会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师尊，而会成为别人口中的影子。那到时候她还能将目光放到他身上来吗？他握紧了拳头，不，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
落尘恍恍惚惚来到了树林之中，面前全是她那张脸，笑的，难过的，哭的，生气的，原来都是假的。
他扶住身旁的一棵树，原来邪物是不配得到关爱的，人人都想除掉他，竟连她也不例外，她想要的不是他这颗心，而是他这条命，她潜伏在他身旁就是为了要杀掉他。
他冷笑一声，曾经真的以为她不介意他是个邪物，以为她是真心要和他过一辈子，以为她为了他连生命都愿意放弃，原来这一切都是利用！
他就是个笑话，可为什么要让他拥有这些，却只是昙花一现，看着天上那轮弯月，想起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只有得到过再失去才是最痛的，若从没得到过，就不会知道那种期待的心情，
体内开始叫嚣，肌肤在月光之下显而易见的白了许多，苍白的如同一只鬼，肌理之下一种要爆裂开的痛感传来，那些丑陋的血管逐渐暴露在了肌肤之上，十足十的一个怪物。
可他曾经以后她不怕，原来不过是她戏好，把他整颗心都骗了过去。他靠着树倒了下去，蜷缩着身体紧紧好环住自己，这副鬼样子连他自己都厌恶至极，怎能要求他人喜欢，身体内开始疯狂叫嚣，周围生灵的精元全都往他体内挤来，他想要堕落，想要毁灭这个世间，眼似染了妖孽的花朵，弥漫出一朵朵黑色的雾般的花。
紫枫找来的时候，落尘已经没有了意识，看着周身的惨状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自从伤了元气之后，这人就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
但他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么些年，他已经用尽毕生所学，对魔豆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什么时候爆发也只是时间而已。
落尘再次醒来，已经躺在了客栈的房间里头，想起昨夜的一切，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他的一个噩梦。
但这些记忆根深蒂固的一直在脑中盘旋，而他昨夜最终没控制住，最终放任了自己，若是全都毁灭就好了，让他面前这厌烦的一切全都消失。
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他用灵力设置了结界，此时他非常排斥这个声音，一听到就想起昨夜她冷然的话语：“那便让我来杀他”
“杀他原来只是一句话的事。”
她听说他伤情严重，声音里很明显的焦急起来，一点也不像昨晚她说杀他时那样的冷漠，他闭上了眼睛，自动将她的声音排出在外。
不知过了多久，紫枫坐在他床榻，一脸担忧看着他，原来他身边一直只有个他。
紫枫问：“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你到底怎么了，是因为体内的魔豆难以控制吗？”
落尘沉默了许久，终于将昨夜的事说了出来。
紫枫消化了好一会才道：“其实我也能理解他们，若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我也不会帮你，我若少操些心，还能自由自若在活几年。”
“其实我知道有些话我不应该说，但既然发生了这事，阿尘，我想劝你一句，拿到玉芙苓后，你还是自己拿着吧，你比她更为需要，也算是为了这世间所有的生灵着想。”
“让我想想。”落尘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容。
一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里，心却静不下来，一闭上眼，全是两人站在一起的身影。
紫枫次日再进来时，里头的人木然看着头顶上方，眼底泛青，一看就是一夜未眠，他问：“你想好了么？”
落尘点点头。
“那等你养好伤以后，其他什么事也别再管，我陪着你去寻找玉芙苓怎样？”紫枫不知他能不能想清楚。
他又木然点了点头，紫枫笑了：“行，那先把药吃了。”
“等找到玉芙苓，我还是会给她。”他如今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可做不到看她去死。
“为何？”紫枫问。
“不为何，到时我会把修为渡给你。”落尘无神看着某一处。
紫枫哼笑出声：“你是不想活了是吗？为了一个女人，我这么多年的辛苦都抵不过一个女人。”
紫枫忽然将手里的丹药扔到了地上：“这个世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有些事情是你的错吗？错的只是你生来就是这样，且你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没，你没有，你若还把我当做你的兄弟，你就听我一句劝，伤好之后就走。”
“也许这就是命吧？”他轻轻咳了咳。
“可问题是她要杀你，她值得吗她？这没良心的原来一直没安好心，亏得我还觉得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紫枫气不打一处来。
落尘眸光闪了闪，忽然道：“紫枫，就算她是骗了我，但她没让我白活这世。”
要不是因为她，他不知情为何物。
—
莺歌从山洞内拿了许多株灵草出来后，就一人关在房间内炼制丹药，捣鼓了好几日，才终于将丹药给炼制好。
她本来想直接去师兄房里，可给师兄吃之前，她还是决定先找个人试验一下，这灵草是不是真的那样神奇。
于是莺歌将丹药放到了一块做好的点心内，然后端去珠珠的房间，说是感谢她上次和她一起去阿秋姑娘那。
莺歌将点心递了过去，笑道：“阿珠，你尝尝看，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莺歌笑吟吟看了眼她，其实说起来她这也是帮她，让她能更加看清自己的心意不是吗？
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开来，珠珠将点心接了过来，问道：“这里面加了桂花吗？”
莺歌点点头，甜脸上堆满了笑容。
珠珠吃着点心，却忽然想起了落尘，他一回来就躲在了房里，应该受了很严重的伤，为了不让她担心，他现在什么事情都不和她说。
莺歌仔细的瞧着她，想看她的反应会如何，炼制丹药时，她可是放了许多灵草。
珠珠吃了点心以后感觉有丝异样，可又说不上来，只觉得体内多了丝冲动，她以为是因为这桂花膏的香，勾起了她的心思，她此时忽然迫切的想要去瞧瞧他的伤势。
这么想着，她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到他房门口，却被忽然出现的杨帆拉出了客栈，两人又来到那天的小路，小路两旁绿茸茸的草被吹得东倒西歪。
杨帆看了她许久，而珠珠也忍了许久，她不知道方才莺歌给她吃了什么，浑身不对劲起来，一种想要爆发的冲动，但她极力在忍着。
“阿珠，我想好了。”他声音很轻，轻得还没有这风大。
她看着他，等着他说结果。
杨帆嘴角微动，欲言又止，最后道：“这世间只有你才能彻底杀掉他，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
说完这句话，他垂下眸不去看她：“为了六界安宁，这是最好的抉择，而我以后再不会伤害无辜之人。”
说得冠冕堂皇，杨帆自己都觉得可笑，什么天下苍生，全是因为他的私欲，不过要怪只能怪魔头自己，他们生来就要面对这样的处境。
她发觉自己忍受不了了，她咬着唇瓣，终于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杀不了他。”
杨帆听到这话，抬眸，下意识问道：“为何？”
“他救过我的命。”她脱口而出，这句话俨然已经在她脑中盘旋了几千次，直到此时才真正说了出来。
“他救过你，你就改变了看法？还是说你喜欢上了他。”杨帆的话里带着几分笃定。
她死死咬住唇，心里想要说话的冲动和迫切感根本控制不了：“是，我喜欢他。”
“那我呢？”杨帆忽然大吼。
“我只把你当师尊，当长辈。”
他冷笑出声：“可是我也救了你。”
“我不喜欢你。”她忍不住的说了出来。
杨帆忽然上前一步，握住她的下巴：“你就不怕我杀那些无辜之人？”
她看着他，眉宇间紧紧蹙着：“师尊，我一直听从你的话，努力修行，好像唯一的目标就是杀掉他，可是我发觉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我只是师尊手里的木头人，师尊想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曾经我也以为这是正常的，是必须的，可是我活得好累，连最后渡劫都是累死在那片虚无之中，那已经成了我的心魔。所以我不想再继续这样活着，因为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没有压力，心里很舒缓，连月色都是温暖的，而长白山上的月亮都永远是那样冷清。”
珠珠忽然死死咬住了唇，唇瓣被咬出了血，苦涩的滋味在舌尖曼延开来，她想起那次吃的冰糖葫芦，嘴里只有一种味道，那便是苦。泪缓缓流了下来，看着面前师尊惊愕的脸孔，她咬咬唇转过了身，怕再说出些什么克制不住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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