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凌冬突至，冰凉刺骨的雪簌簌的落了一夜，原本装点富丽的大夏王宫被厚重的积雪密实的压了一层，生让人喘不过气来。
狭窄的宫道上，一顶四人抬的雪轿急急行来。
因雪天路滑，又行的急，小太监们似乎很怕一不留神摔了轿上的贵主，一个个的手上心里都紧着劲，没一会额头就渗出细细的汗来。
“慢着。”一声清冽的女声响起。
“公主。”随行侍女幼青赶忙挥挥手，示意小太监们停下脚步，回身恭敬的问道。
“那是什么？”少女柔白的腕子微微挑起轿帘，目光停留在远处的角落。
那一处的积雪异常的隆起，隐约透出一些淡灰色的衣料布角，周边似乎还有些暗褐色的血迹。
“回公主，似…似是周国的小皇子。”
“周国的小皇子？萧慎？”
“回公主，是的。”
纳兰玥秀美的眉毛蹙了蹙，手腕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两只翠玉的镯子随着她的动作碰在一起，发出轻轻的脆响。
这萧慎她倒是听族中的长辈提起过，大周皇帝最宠爱的幺子，行七，母氏显赫，族亲甚广，一出生便享尽富贵宠爱。
可惜，大周国运势微，北有匈奴常年袭扰，南有敌国虎视眈眈，为求生存，已经连着五年向大夏进奉，甘为其附属。
今年，更是将这小皇子一并送了来，表面是来大夏临学，实则是为质子。
弱国残民，实属无奈之举。
不过，纳兰玥记得这萧慎是大半年前到的，崇明殿一晤后，便失了踪影，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是察觉到她的疑虑，幼青走近两步，垂首低眉道：“公主，奴婢听说，这小皇子自打进了宫后，就被安排到了杂五所与…与宫里的公公们一同“临学”，听小太监们传，上头似乎递了话，说是只要不出人命即可。”
幼青说的很隐晦，但纳兰玥还是瞬间知会了她的意思。
敌国献来的无用质子，若是今后两国交战，他便是第一道活靶子，若是两国太平，他就要活活的老死在这宫中。
无论是哪条路，都只需要留口气便足够了。
“公主，我们该走了。”幼青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走吧。”半晌，纳兰玥松手放下轿帘，语气淡淡的，有些事不是她能够插手的，有些恻隐之心也不是她能随便施舍的。
众人再度行动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发了疯，这会儿竟又开始落雪。
漫天的雪花飞舞飘落，甚美，甚不美。
萧慎蜷缩着瘦弱的身躯，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他还是清楚的听到了纳兰玥与幼青的对话。
啧，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待那轻巧的雪轿路过时，萧慎用力将自己的脚缩进雪里，躲了一夜，脚上的鞋子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那双沾满了污泥血垢的脚上满是伤痕，他下意识的便想藏起来，如同他那早已不值一文的尊严与骄傲。
谁知突然从天上飘落一个十分厚重的白狐雪穹，结结实实的落在了萧慎的身上。
温温热热的，还带着几丝淡淡的女儿香。
萧慎缓缓的睁开眼，结果只瞧见了那雪轿远去的背影，少年贪婪的感受着雪穹带给自己那一丝的暖意。
修长的手指上都是细碎的伤口，他摸索着寻到雪穹的领口，那里用上好的金丝绣了小小的三个字。
纳兰玥。
“纳兰玥？纳兰一族的后人吗？”
萧慎的手缓慢的磨砂着那小小的几个字，嘴里不自觉的喃喃出声。
半晌后，像是下了狠劲似的挣扎起身，折了的大半的骨头随着他的动作开始剧痛起来，他死死的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呼。
身上的雪穹似乎是用两张完整的成年雪狐皮所制，毛色油亮又柔软顺滑，领口袖角都绣着漂亮的鎏金纹，悄然的诉说着它主人的显赫身份。
萧慎先将那雪穹披在身上，转念思量了下又快速的解下，拿在了手里。
目光扫过他刚刚卧躺的那块雪地，那里有一小块血迹和零星散落的几块焦黑色的呕吐物，萧慎的胃里又开始灼烧的厉害，翻江倒海的折腾着，他不自主的扶着宫墙干呕起来。
昨日是他到大夏的第三个月，也是他整十岁的生辰。
幼学之年，本该童稚无忧，但他的人生却从云端急转直下，直接跌进了最肮脏的泥里。
近半年的欺辱，谩骂，厮打，深宫里最龌龊腌臜的玩意，他都体验了个遍，管他是谁，又管他曾经是谁，进了这恶鬼一样的魔窟，骨头也要给他榨出几滴血来。
连饿了五日五夜，萧慎的眼睛像恶狼一般散着幽幽绿光，小太监们随手丢给他一只破碗，里面的肉煮的发黑发臭，他不顾一切的扑过去，像野狗一样撕咬着。
身后传来太监那阴柔莫辨的声音，在他耳边细碎的像一群杀了人的恶鬼。
“瞧他那样子，到底是个野蛮子，也不问问什么肉，吃的这样香？”
“怎能不香？他自己乳母的肉，那还不香的流油，哈哈哈”
“哼，那老娘们鬼心思那么多，半年了居然还藏了那么多银票在身上不拿出来孝敬咱家，如今便让她自己的崽尝尝她的肉有多香。”
“哈哈哈哈，公公此计秒啊，秒啊”
“放心吧，肉都留着呢，养上这小蛮崽子三个月，不成问题，还能多给咱们省一笔银子。”
萧慎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垂落的发丝掩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没有人能看透他此刻的表情，半晌，他疯了一样扑上去，咬住了为首的那个太监的脖子，十岁的孩子空口白牙，竟生生的扯下一块皮肉来。
十几个小太监见状又是打骂又是惊叫，一时间乱作一团，萧慎就这样逃了出去。
他拼命的跑，拼命的跑，脚上的鞋子丢了，脚底被划破了十几条口子，深可见骨，他也不在意。
终于，他倒下了，倒在了雪夜的宫墙边，像污垢一样被洁白的雪花一片一片的越埋越深。
“终于还是挺不下去了吗？”少年嘶哑干裂的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也好，也罢，便如这大雪一般，肆意而生，肆意而亡，他从不畏惧。
不过，想来这世间的大部分事情总是不能遂人所愿的。
昨夜的萧慎厮以为闭上眼睛后，此生便再也不用睁开，毕竟眼前的这世界，他多一眼都不想瞧不下去。
谁知今晨一睁眼却遇上了纳兰玥，少年捧着手中的雪穹，漆黑如墨的人眼底突然生出耀眼的光。
既然老天爷不让他死，那他就要好好的活下去，活到可以将那些欺辱他的人，一个个割肉放血，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他望了望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拖着自己残破的身子，捧着那雪穹，朝纳兰玥消失的地方行去。
入夜，函月殿。
“公主，这冬日的夜黑的早，您仔细着眼睛。”幼青利索的将屋角置放的一盏六角宫灯挑的亮些，又转身给纳兰玥卸一杯温茶，小心的敬了上去。
“嗯，辰儿睡下了吗？”少女的背脊挺的直直的，说话间，也未曾放下手中厚重的书简。
“回公主，小主子睡下了，就是一直嚷着要听公主讲上次没讲完的故事，奴婢哄了许久才肯睡呢。”
“辰儿年纪尚小，最是顽劣，你要看紧些。”纳兰玥清冷的面上难得闪现出一抹温柔之色。
“诺。”幼青笑着应了，转念间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犹豫着又开了口。
“公主，那人似还在门外跪着。”
听到幼青的话，纳兰玥一双秀美的弯眉轻轻蹙了蹙，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早知这周国人这般不识趣，今晨便不该解了雪穹与他。
纳兰玥瞧了瞧窗外，依旧是漫天的鹅毛大雪，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须臾后，她缓缓的开口。
“熄灯，我们歇息。”
“诺。”
屋外，萧慎跪的两条腿都已经没了知觉，殿内的灯骤然熄灭后他也没有挪动半分，他的脑袋低低的垂着，睫毛上也渐挂了浅霜。
萧慎在心里默默的数着时辰。
是的，他在赌，在悄悄的与心中的魔鬼做着交易，而他赌的则是一个世上最虚妄可笑的东西，人的善心。
时间一分一毫的过去，除了落雪的声音四周几乎落针可闻，安静的吓人。
直至东方浅浅的漏出鱼肚白，殿门处才传出一阵刺耳的嘶剌声。
一直垂直头的萧慎嘴角突然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看来他运气不错。
这次，老天爷站在了他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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