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难眠的纳兰玥最后还是决定起身，她独自举着宫灯，拉开了外殿的门。
十四五的豆蔻少女，即便是匆忙起身，依旧穿戴的十分整齐，鬓边的珠花步摇，耳边的流苏坠子，样样精致妥帖。
要知道，她们这一族，向来最是守礼。
少女缓步走向萧慎，她没有撑伞，待走到廊前时似是犹豫了下，但还是抬脚欲踏进雪中。
而萧慎则一直在殿外暗暗观察着她，就在纳兰玥的一只脚即将要踩到雪地时，一双还凝着血垢的手居然平平的摊在了她的脚下。
萧慎躬下身体，以一个十分屈辱的姿态趴在地上，献出了自己的双手。
“公主，这雪积了一晚，别脏了公主的脚。”语气真挚又卑微，真真像及了卑贱的泥。
纳兰玥见他这般，漆黑的眸底闪过一抹难以置信。
这当真是那个周国最受宠的小皇子？
不过，最终她的脚还是没有踩上去，而是飞快收回，躲到那层层叠叠的罗裙下，趴在地上的萧慎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只绣着芙蓉花暗纹的皎白绣鞋就消失了。
啧，原来女人的脚，这样小，萧慎如是想。
“何至于此？”纳兰玥不解的发问，她的声音清清冽冽的，犹如一汪山泉，简单的四个字，却直击人的灵魂。
萧慎的头愈发的低下去，他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没有历过大生大死前，谁都是高贵的，谁都觉得这辈子最不该丢掉的是孤傲与尊严。
“为了能活下去，公主。”这是实话，也是他唯一的答案。
“那你可知道我这个公主不过是个虚名？”纳兰玥似乎放弃了追问上一个问题。
“知道。”
萧慎幼时便曾听母亲提起过，大夏有纳兰氏，是五洲四国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族，数百年间，出过七位宰傅，十二位帝师。
其地位显赫不输皇孙国戚。
其中纳兰清一支有嫡长女，品貌贵淑，五岁便被皇帝亲封为“昭华公主”，以赞其满门忠烈。
此昭华公主，是恩宠，亦是辖制。
“既然知道，那你就该明白我救不了你，也不该救你。”她比他大些，性子又生的清冷孤傲，说出来的话不自觉的带上几分独属于长辈的戒劝之意。
“不求庇护，但求一线生机。”
四周再次静了下来，头顶的少女不再开口，萧慎则依旧维持着刚刚的姿势，是卑微，是低贱，亦是无声的祈求。
“你…站起身来。”
足足一刻钟后，纳兰玥终是开了口。
萧慎听闻挣扎着站起，哪怕昨日的伤痕依在，哪怕跪了一夜的双腿已经麻木的没有任何知觉，少年的脊背依旧挺的直直的。
当然，在没人看的地方，他的一双手已然悄悄拢进宽大的袖子里，正愉快的敲着节拍，今日的他赌的极对，眼前的这个少女，拥有着这个人世间最不该拥有的东西，那颗可怜的善心。
哪怕此刻四周依旧寒冷入骨，也无法平息他身上不断叫嚣的兴奋之意，萧慎的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燃得滚热，他好像寻到了一个有趣的新玩具。
正巧，东方的鱼肚白已经乖巧的现了全貌。
温暖的晨光洒在了萧慎坚毅的侧脸上，纳兰玥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容貌。
高挑的身高，却生的极瘦，破烂的锦袍堆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一双似郁似火的眸子，冷静，淡漠，疏离。
英挺的鼻骨上，微微偏左，有一颗小小的眉心痣。
漆黑如墨，阴郁如火，让少年整张脸愈发的破碎，神秘，难堪心事。
纳兰玥定定的瞧着他，这一刻，少女竟从他的身上看到些许自己的影子，她抬手吹灭手中的宫灯，毅然的转身离去。
“今日起，偏殿角门不落锁。”
“出函月殿，我不识得任何周国人。”
“天亮后去寻幼青，洗干净了，再踏进来。”
萧慎低头，下意识的将自己的脚缩进雪里，从未料到，他竟也有被人如此嫌弃的一天。
“萧怀瑾，谢昭华公主。”
未几，大雪骤停，冬阳渐起。
“干爹，听澜宫的小允子说，似有人瞧见那小子溜去了函月殿方向？”
“函月殿？那不是昭华公主的地盘？”许如弓举着一只手虚捂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正是。”
“呵，那贱骨头倒是会躲！”
“就是啊，若是其他宫殿，但凡干爹您吩咐一声，就算是只小老鼠，半天功夫也定能寻出来，可那函月殿…”
小太监一遍瞧着许如弓的脸色，一遍斟酌着继续说道。
“函月殿里的奴才都是昭华公主自己带进来的，平日里就跟个铁皮桶似的，针扎不进，水泼不出的，奴才们的确是没办法，要么咱们去求求万娘娘。”
“放你的狗屁，万娘娘能理这等小事！？嘶…”一不小心又扯到了伤口，许如弓痛的小声呼痛，那个狗崽子！
“哼，我就不信他躲的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吩咐下去，这事不许透出风声，去，再派几个人给我盯死了函月殿。”
“诺，干爹，这就去办。”
萧慎，我就不信这昭华公主还能一辈子陪你留在函月殿。
就算是老虎也还有个打盹的时候。
早晚有一天，你还要被咱家死死捏在手里！
一月后，某日，夜。
萧慎身着一身浅灰色锦绣长袍，端坐在偏殿的西南角，那里有一张小巧的乌木方桌。
函月殿的偏殿虽离主殿不远，但平日里却鲜少有人过来，诺大的屋子里堆满了杂物箱笼。
也不知是不是萧慎幸运，这偏殿里竟留有不少古书典籍，有些甚至还是孤本。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缓缓摩挲着手中的一卷《六韬》，上面有人用朱红色的蝇头小楷细细写了批注。
字迹娟秀可爱，显然下笔人当时年岁甚小。
有些晦涩难懂的地方甚至还用墨彩灵动的勾勒出一个泫然欲泣的小人。
不用细想，萧慎也猜到这书的主人，少年的嘴角下意识的微微上扬，脑海中浮现出那日雪夜纳兰玥刻意疏离的语气和决然离去的背影。
到底还是小时候可爱些。
自那日雪夜后，萧慎就偷偷躲进了函月殿，而这一月间，萧慎总共见过纳兰玥两次。
第一次，萧慎正疑惑的瞅着蹲在自己脚边的锦绣团子。
两个半大的男孩，大眼对小眼。
“你是谁？”
“你也是长姐的弟弟吗？”
“你怎么也在看书，是不是长姐让你看的？”
“长姐不许我玩木马，只许我读书，不读的话，就要挨手板，长姐也打过你手板吗？”
……
话还没说完，纳兰玥就领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小侍女来了偏殿。
纳兰辰知道自己闯了祸，很是熟练的一把子扑进少女的怀中，肉嘟嘟的脸蹭的那叫一个起劲。
“长姐，长姐，我错了，你饶了我这回。”
“这个哥哥也很乖的，一直在认真读书，头都不抬。”甚至还抽空朝萧慎挤了个眼色，一脸都是，放心新哥哥，有小弟罩你。
纳兰玥虽还生气，但脸上还是流露出几分温柔之色，她宠爱的摸了摸纳兰辰的头顶。
然后拎着他回去继续临字。
当然，全程都没有理过角落里的萧慎。
萧慎自是不气，只是颇为自嘲的笑了笑。
然后看着纳兰玥离去的方向久久出神，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就在纳兰玥宠爱的抚摸自己胞弟头顶时，他眼神竟有那么一丝贪婪。
第二次，就是昨夜。
萧慎正就着昏暗的火烛，一点一点临绘着桌案上的五洲四国图。
偏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缝隙，萧慎抬头一眼就撞见了只着一身皎白色薄衫的纳兰玥。
月色如水，薄纱一般笼罩着少女透白如雪的肌肤，蝉翼般透明美丽，墨黑色的头发柔柔的披散在肩头，衬的她整个人愈发的娇小玲珑，不过他还是下意识的就避开目光。
少女显然有些不对劲，她未施粉黛，未着外衣，甚至赤着一双玉足就走了进来。
萧慎蹙眉，这倒像是…发了梦魇？
他屏息静气，生怕一不留神惊醒了纳兰玥，想了想又偷偷的跟在她的身后。
偏殿年久失修，一些返潮了的旧木生出了些许木刺，萧慎想也没想就伸出手垫在她的脚下。
冰冰凉凉的细白脚丫踩着他的手掌而行，萧慎瞧了瞧，好像还没他的半只手掌大。
皮肤相接，传来的触感十分诡异，柔软细腻的像只顽皮的猫，勾的少年心中直痒。
纳兰玥漫无目的的在偏殿中逛了一圈，捡了几卷书在怀里，又原路折返回去。
萧慎的一双手缓缓握拳，养了一月的伤此时又被那木刺划伤，鲜红色的血液流了一地。
不过，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反倒觉得心里的一处愈发的空虚难耐。
也不知今夜，她在做些什么。
半晌，萧慎收回思绪，开始继续研读手中的书卷。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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