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清恼于哥哥随心而为，挥刀便向梁衍手臂斩去，可看着他一动不动，满脸愧疚，却也不忍。
“小二，上一壶酒，切些牛肉出来。”季思清下了山，走进一家酒馆，长鞭啪地往桌上一放，张口要酒，颇有一番气概。谁也不知，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行，就连开口要这些鸡鱼酒酿之物，也是瞧着别人，或者话本上学来的。
一大口酒下肚，季思清受不了这般辛辣气味，一口便吐了出来。
店家小二正立在一旁，酒水飞溅，深受其害。他拿衣袖擦了擦脸，自认倒霉，当即便要走开。
“你这酒掺了水，姑娘我嫌它不纯正。”季思清大声道。生意冷清，周围约莫三四个客人，听见她叫嚷，也都不愿理会。季思清蓦地掷出一锭银子，抱臂道，“糊弄些一般的客人也就算了，今日见了我，你这生意要不要做下去，却还得商量一番。”
“小人开店十年，从未做过昧心之事。”小二赔笑道，“姑娘瞧着斯斯文文，不会喝酒，倒也不必硬喝。小人店里有上好的桂花圆子汤，还有西湖龙井铁观音，姑娘可想——”
“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不成？”季思清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周，叫——”
“我这辈子最讨厌姓周的人。”季思清蓦地起身，长鞭一甩，风声凌厉，那小二登时后退，不自觉闭上双眼，心道：今日算是倒了大霉，得赶紧把这煞星送走才是。
不料，过了片刻，身上，脸上却并没有疼痛之感。他小心地睁开双眼，却见一白衣公子手握长鞭，正挡在自己身前。鞭子与那公子手掌相接，擦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清儿。”那公子抛下鞭尾，道，“你平日里最为懂事，怎地开始胡闹了？”
“懂事？你说的可是我？姑娘我从来都是这样的，看不惯便滚，没人拦着你。”
季思清收回鞭子，左右两下，抽打空气之声阵阵，令人不由胆寒。小店中客人已经走光了，桌上尚余了些饭菜，还隐隐冒着热气。那小二立于施淮身后，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回头瞧一眼厨房，那里门窗紧闭，掌柜大厨想必早已躲开。
“清儿，你哥他——”
“他不是我哥！”季思清怒道，“想教训我，现在他梁衍也没有资格！”
她上前几步，一把抓过施淮气户穴，把他往旁边一攘，伸手便甩了那小二一耳光，道：“姑娘今日不许你姓周，你可听得明白？”
“哎，姑娘叫我姓什么，我便姓什么。”小二脸上依旧挂着笑，点头道。
“你为何这般没骨气？”季思清揪起那人的衣领，大声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和女儿家纠纠缠缠，不明不清。仇人仇人，仇人就应该一刀了结了她的性命。”
她将手中的鞭子扔给那小二，道：“我今日就是故意的，这鞭子给你，咱们也讨个公平——”
“你干么不动手？”见那小二没接住软鞭，转身往施淮身后躲，季思清猛地把他揪了回来，怒道，“不想打是么？今日我要叫你姓许，就在此处跪下，给我——”
“清儿。”施淮几步上前，反手持扇，轻敲季思清的腕上的外关穴道，迫使她松了手，然后一把将那小二推向门外。
“施淮！”
两人争执，交了几式。胜负难分间，那小二抓住机会，飞快掩上门，不知走到了何处。
“此事是你哥所行失当，你何苦揪着无辜之人撒气？”施淮一心躲避，跳上了房梁，大声道。
“你不配来教训我。”店中无人，季思清又自顾自坐了下来，猛地灌了一口酒，淡淡道，“今日你阻拦了我，你便和他是一样样的——上面可好玩得紧？”
听到此言，施淮一跃而下。
“我不是他。”施淮搬过一条长凳，便在季思清旁边坐了下来，“我和你是一块的，咱们回去，联手揍他一顿。或者——”他朝季思清眨了眨眼，道，“咱们扮鬼去捉弄他，我做王爷，你做王妃，跑到他的屋子里，大喊：‘梁衍！犬儿不孝身，枉着人子皮！’，吓得他痛哭流涕。”
“怎么样？”施淮往近处凑了凑，捻起一块牛肉，塞在嘴里。
“你手可有事？”季思清瞧见他手掌上的红痕，忽觉不忍，千言万语在心头转了一转，化作泪珠含在眼眶，莹莹欲滴。她伸出手去，想照看一番施淮所受鞭伤，不料怀中揣着的匕首滑出一半来，心肠登时又是一硬。妈妈给的匕首向来被她藏在衣服深处，从不轻易掉出，今日忽地出现，倒像个征兆一般。
“我拿他没有法子。”不待对方回答，季思清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她伸手抹抹眼睛，扭过头去，道，“都不成的，装鬼不成，就是爹爹活过来都不成。为了那个人，他当年闯出那么大的篓子，再次相见，他怎会轻易放手？”
“他管着我，叫我听姥姥话，他自己却不听，他谁都不听。”季思清道，“我再不想听他讲话了，他老是骗我。”
忽听得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浅碧衫子的女子走了进来。
“师姐。”施淮起身，道。
“清儿可是拆了一家店？”看到季思清眼眶红红，谷雨莞尔道。
“今日之事，玉凌姐姐都看到了。”季思清道，“她可还好？”
“她好不好，清儿可想回去看看？”谷雨道，“你是她最喜欢的小师妹。”
“我没脸回去见她。”季思清道，“师姐请回罢，还有你。”
说罢，季思清站起身来，拾起软鞭，推门而出。她施展轻功，一口气奔了六七里地，回头看去，并没有白色或青色的身影，可她心里明白，那两人定是跟在后面，只是还没让自己瞧见罢了。
她一人游游荡荡，走走停停，不知不觉，竟踏上了回樨京的路途。暮色渐深，凉风阵阵，她不由得加快脚步，赶到最近的一座小镇。
她在客店中要了一间房，住了下来，没隔多久，就听到隔壁屋子传来响动。季思清忽地泄气，知是施淮又跟在身后了。
自己何曾喜欢过他？那人为何巴巴地，一直跟着自己？季思清心想。早该找个机会，把他赶跑才是，可每次她一提起，那家伙总以各种各样的话题插过去，时间一久，就连梁衍也误会自己心意了。
楼下有人起了争执，一个汉子正大吵大嚷，摔碎碗碟的声音传至二楼，季思清听得心情烦闷，跟着小声骂了一句，骂她的哥哥。
“清儿。”门外传来三声极轻的敲门声响，又听施淮低低地喊了一声。男子高高大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在雪白窗纸上静静映着。季思清翻了个身，不做理会。那人在门口停留片刻，便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季思清听到隔壁传来房门开合的声音，不知为何，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杀了她可好？季思清心里胡乱想着，可是哥哥，会恨自己的罢。
他怎么能恨自己呢？他们明明做什么都是一块的。为了爹爹，为了娘，他做了这么多，为什么那人一出现，他就像是全都忘掉了？
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口哨声响，接着是时断时续的笛声，客栈喧闹，这笛声竟清晰可闻。季思清本就睡不着，这下突然警觉起来。她忽地起身，披衣走到窗前，屏住呼吸，听着窗外的响动。
“大哥交代的事情……可办妥了？”一人道。
“兄长放心。”另一人道，“人都安排好了，时间一到就动手……季思誉听说了，说不定还得谢过大哥呢。”
“季思誉？”季思清心里一惊，那女人来找哥哥，果真有什么阴谋不成？她悄悄在纸上戳了个小洞，继续瞧着外面。
一弯新月照得云色发白，高高悬在天边。那两人交谈之地，是客栈后门通道处，说巧不巧，正在季思清所处的屋檐之下。上方搭着雨棚，季思清瞧不见两人面容，只能看到一个黑色衣角，那布料颇为精细讲究，还绣有抢针的金银竹叶。
“再过几日，我便去见他。”第一人沉声道。
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有“梁衍”，“皇帝”，“季思誉”，几个字眼跳进了耳朵。听到此处，季思清暗暗起了戒心。那两人已不再交谈，却也未见身影窜出，约莫是从正门走了出去，或者依旧在这店中。她又等了片刻，等到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时候，悄悄打开窗子，从二楼跃了下去。
后院寂静无人，她左右望了望，从后门再次走进了客栈。
“喂，小兄弟。”季思清问了一名算账的伙计，道，“刚刚有两位——”
还没说完，她就瞧见一个黑色身影闪出了门。季思清认得那衣角的纹饰，顾不得与小二多做交谈，急忙跟上。那人飞身上了一匹枣红骏马，低喝一声，便走远了。
事态紧急，季思清随意从马房牵出一匹马来，不顾伙计阻拦，紧紧追了上去。
她小心控制着与那人的距离，稍稍近了，她便勒马走得慢些，隔一阵子又远了，她便一夹马肚，紧跟而上。与没走多远，又听得身后传来马蹄声响，另一个人抢至她身前，同样身穿黑衣，直直向前方那人追赶而去。
这莫不是窗下交谈的二人？季思清心道，为何一人走在我前，另一人走在我后？
难不成，是在有意引诱自己？
想到此处，她心中一凛，调转马头，往回疾奔。她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瞧了一眼，后背不由得生出一层冷汗，那两人竟也策马回转，紧追她而来。
季思清的马儿不及那枣红骏马，不一会儿便给人追上。一人冷声道：“姑娘何方人士，为何跟踪在下？”
季思清不答，径自催打马儿，小黄马好似通了灵性，自知身处险境，四蹄翻飞，奋力奔跑，卷起阵阵尘土。身后两人却依旧是越来越近。
“下来罢！”一人呼喊道，手中飞出一物，砸向马腿。黄马一声哀嘶，栽倒在地，连带季思清也滚落于地面之上。她在地上打了个滚，飞快起身，道：“谁跟踪你们了？姑娘我夜间驰马游玩，不知怎地，竟碰上你们两个凶巴巴的家伙。”
两人一前一后勒马停下。
“你家长辈在何处？”前头一人瞧见是个十六七的姑娘，皱了皱眉头，道。
他便是那窗沿下，衣着讲究之人。月色下，只见他相貌堂堂，鼻头微宽，眼尾却是飞扬。
“长辈？”季思清笑了一声，道，“你不过比我大一两岁，说话为何颐指气使的？竟还想见我长辈？”
“是你！”跟随之人忽地惊呼一声，他伸手指着季思清，颤声道：“她杀了伯昭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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