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梁衍带着许忆寒从院中出来。经历昨日之事，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各自羞涩，未多交谈。行了不远，便看见白发掌门——梁婉立于泥泞小道之中。
夜雨虽停，痕迹尚在。今日较之昨日添了几分凉意，暑气渐退，群鸟养羞。
“见过掌门。”梁衍颔首道。许忆寒也拱手行礼。
“这便是了。”梁婉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许忆寒，目光相接，那美貌姑娘竟也毫不躲闪。
这姑娘的发钗好生奇怪。梁婉心道，那钗子芦苇粗细，通体淡黄，质地粗糙，钗头处伸出两个分叉，模样奇异，倒像个弹弓暗器一般。
“哈哈！”梁婉又转头看向梁衍，冷笑道，“随了你娘，一事无成，女人倒找得紧。我早瞧出你小子不是做皇帝的料，只怪我惜才，偏要一意孤行。”
“那季思誉又做了你大舅子，你是杀还是不杀？”话音未落，她直奔梁衍而来，拔刀便斩，行至近处，却突然调转了方向，横刀向许忆寒砍来。
许忆寒一惊，左足点地，霎时间后退了数步，将将躲过刀锋，几缕发丝扬在空中，却被那刀斩去少许。
“你老人家这是何意？”待那刀再度挥来，她轻踢刀侧，击偏攻势，飞身上了树梢。
“老身也想见识一下你季氏的冠月剑法。”梁婉也窜上了树顶，笑道，“看季思誉给我外孙当对手，够不够格。”
“那便给你演示一番。”听到此处，许忆寒拔剑而出。双方都不曾轻敌，两人刚一交手，便双双使上了内力。刀剑相碰，铮得一声响，一大群宿鸟蓦地惊起，拍打着翅膀散向天际。
不过十七八的姑娘，内力属实精纯。梁婉低喝一声，道：“姑娘，你们司阳山的功夫果真厉害。这内功法门到底是何来路？其源至阳，刚劲浑厚，可为何偏偏走了歪路，四散而去？”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许忆寒道，“我派心法，从不吝惜。阳杀阴藏，而剑为凶器。挥剑出即载阴，而后阴阳相济。旁人道是浪费，于我来说，却是‘先有万形，冲气一’。”
“你逍遥派可是不及？”许忆寒斜剑上挑，紧缠其刀，另一手略过剑身，疾点其章门要穴。梁婉忙向左侧闪身，抽刀而出，斩向许忆寒小臂。
梁衍可真是逍遥派弟子？许忆寒暗暗起了戒心。经此一试，章门确是积雪刀法练门所在，可天底下哪有掌门不及弟子的道理？那家伙当真毫不惜命？
“衍儿！”梁婉大喊，“这小蹄子要杀了我，你在旁边看什么戏？姥姥辛苦教你一年，没想到教出来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晚辈不敢！”梁衍飞身上前，截断了许忆寒的攻势。梁婉既退出战局，余下二人无心比武，各自收了兵器便跃至树下。他朝许忆寒比划了个手势，后者当即领会，退至一边。
“你可还记得，一年之前，你是怎样一番说法？”梁婉冷笑一声，朝梁衍走去。眨眼间又变了音调，苍老低沉转而化为娇美生媚，声音既出，丝丝勾人心魂。
这一年里，梁衍琢磨出梁婉不少习性。姥姥此刻变换音色，约莫是心中已打定了主意。
“晚辈立誓，习一身逍遥神功，一是为爹娘复仇，二是为我梁氏先人正名。”梁衍跪倒在地，低头道。
“如有违背？”
“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晚辈无意违背誓言，”不待梁婉回答，他接着道，“还请姥姥放心。那季思誉必有一死，我也早已下定决心做那皇帝。她与与爹爹之死纠缠甚多，难逃其责，却不过是季思誉的一个小小手下，杀与不杀，实在没什么打紧。”
“你不怕她先害了你？”梁婉挑眉道，“天底下千千万万女子，你偏要挑季思誉的小妹子做老婆。这小姑娘厉害得紧，你今日与她欢好，明日便命归西天。这样的人，姥姥怎会放心让她待在你的身边？”
“她的武功，姥姥再清楚不过。”梁衍沉声道。
梁婉心中一凛。自己意思，竟被这小子瞧出来不成？
原来这梁婉老早就得知了许忆寒来到双清山，徒儿们在门外看热闹，她便在大殿中听声响。梁婉早听季思清说过这些年家中发生之事，稍作联想，只觉心惊。待听到季思清弃刀奔走，梁衍带着那女子不知何处，方才慢悠悠踏出门来。
“清儿呢？”梁婉道。
“清师妹负气下山去了，施淮跟在后面。”一名女子上前一步，说道。她穿一身浅碧衣裙，五官素淡，却透出一股清灵之气。
“不知，今日之事——”另有一名弟子开口欲言，看到梁婉神色不善，又悻悻住了口。此女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端的是容貌秀丽，明艳万分。
“想问什么便问。”梁婉冷冷道，“你记挂人家，人家何曾记挂着你？我逍遥门下为何尽出些这样的徒弟？谷雨，你跟着清儿，别出了什么差错。”
浅碧衫子的女子应了一声，随即往山下走去。第二个出声的美貌女子蓦地被掌门斥责，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弟子不敢。”她跪倒在地，道，“师弟或许有其他打算，还请掌门莫要动怒。”
“他？”梁婉冷笑一声，道，“他能有什么计划？我那外孙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都下去罢。”梁婉忽道，“今日之事，不许和任何人提起。”
今日一事，像在梁婉心中扎了一根刺。那尖刺早就在了，只不过被梁衍沉静孝顺的外表层层裹了起来，现下却再藏不住了，兀地生长，将那信任扎个对穿。
梁衍表面乖顺，听从于她，实则事事都有自己主张，这点不像清儿，清儿平日娇横，关键事情上却分得清孰轻孰重，颇识大体。比她哥哥不知道强了多少。
今日竟光明正大将仇人带回逍遥门派，不但不杀，还隐约有男女之情。
梁婉只恨自己当初心软受骗，没能当场捏碎这小外孙的头骨，还教他武艺，传他心法，现在想罚却也无能为力。想到此处，不禁怒从心头起，挥手劈断了几杆长了斑的枯竹。念头一转，又想，对梁衍，真就是毫无办法了么？
小外孙纵使有千般万般的缺点，但从始至终，不负于人。那女子是他昔日的相好，不杀倒也不足为怪。今日，自己是他授业恩师，又是亲生的姥姥，他又怎会负了自己？又怎会忘了爹娘？
若是清儿当场叫梁衍卸一条手臂下来，他想必也会照做罢。
梁婉自己疏通了一番，心下宽解不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梁衍记得自己是谁——大德不逾闲，那么小德出入可也。
“梁衍谨遵姥姥教诲。”小外孙低头道。
“起来罢。”梁婉一挥衣袖，一股浑厚内力将梁衍包围，轻轻柔柔，有托起之意。
“叫她过来。”梁婉道。
听到此言，许忆寒从树林中闪出身来，上前几步，拱手道：“晚辈许忆寒，多谢掌门指点。”
“我徒儿心意已定，本不该与你纠缠。你找上门来，用意难测，明眼人都瞧得见。我不杀你，你也别想打什么鬼主意。明日之事如何，你自己看着办罢。”梁婉淡淡道。
话声甫落，只听树叶簌簌，白发掌门已在数丈之外，兀自远去了。枝叶晃动间，但见片片青黄一改脆生生，软趴趴的面貌，如同飞刀暗器一般，射入许忆寒脚边的泥土中，正正好好围成一个大圈。
“明日之事，自己看着办。”梁衍轻声道。
“我心里清楚，你何苦再来提醒？”许忆寒笑了笑，道，“现下可是放心许多？”
梁衍垂眸瞧她，故作不解。
“贵派掌门无意与我比试，只是想检验一番你的心意。”许忆寒道，“以我的武功，于你想必是无害。她早就瞧出来啦。你既已通过了考试，我爱跟着你就跟着你。”
“姑娘果真聪明。”梁衍道，“梁某想请姑娘在双清山小住些时日，不知姑娘可愿意？”
“我当然是愿意的。”许忆寒道。
两人目光相接，淡淡朝对方笑了一笑，既保留着自昨夜残留的几分温存，又各自藏了秘密，心事重重。有时开口欲言，但望进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同样翻滚着与自己一般般的情感。心照不宣的交流便在那一眼之间，重重迷雾化作笑意，从眼角眉梢露出些许，口中竟再也说不出话了。
“梁衍！”
忽听得一声大喊，施淮穿林而来，雪白衣袍上沾染尘土，竟也丝毫未觉。他几步奔到近前，急急停下，道：“清儿不见了。”
梁衍，许忆寒皆是一惊。梁衍沉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清儿生你的气，不肯回来。”施淮道，“昨日我与她在同一家旅店住下，今天一早，她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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